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来。曾泫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回去吧曾泫,你本不该为我蹚这蹚浑水,你为我做的够多了”。
他讪笑:“这路又不是你的,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走着。雪落在肩上头上,天太冷还来不及化成水就一点一点的堆积在身上,曾泫疾步上前,不着痕迹地为她掸去。
很奇怪,一路走来并不曾有人阻拦,或许正如白真所说——她走不到那里。
身后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与行人的足迹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雪不停地下,来年一定是的丰年。也不知,南庵山上的青藤花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忘川台,名字听起来挺伤感的,记得辛驿曾经跟她说过忘川台,他说在瑶光有个传说,受了情伤的人登上忘川台就能忘记前尘往事,忘掉想要忘掉的事。她苦笑,若是登一次台就能忘一段事该有多好。
长长石阶上,满天雪海中出门的人不多,远远望去只剩下两个人,一红一青衣,一步一蹒跚的前行。
上山的漫漫长路,雪珂走起来尤其费力。一股热流在内衫里攒动,点点血渍沾染在胸前的锦衣上,脚上的伤口也裂开了,血湿透了罗袜,冷却后一阵冰凉。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每走一步都觉得费力,曾泫走在身后强忍着上前扶她的冲动。
通往忘川台的路上有一节悬桥连着两岸,游游荡荡悬在空中。桥下是万丈深渊,一旦跌入想来也是尸骨无存。
走到桥中心时,雪珂突然感到感到一阵眩晕,脚步不稳一下就跌坐在桥板上。曾泫心里一惊急忙将她扶住。
她紧紧扶住悬桥上的铁索,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曾泫,笑到:“吓着你了吧,没关系,我就是累了想歇会儿。”。她一向畏高,平日里走到稍微高一点的楼阁都是不敢的,现在站在这么高的悬桥上怎能不怕。她不敢睁眼往下看,只得不停地安慰自己。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曾泫轻轻开口。
“怕是来不及了……”
曾泫冷眼看着她,等她歇够后一把拉过她的手紧紧握着,不管她的拒绝,冷冷说到:“你若是还想去就老实点,否则我就是扛也要把你扛回去。这里这么高,我不拉着你,你非得掉下去不可。”
她没有说话,鼻头酸的疼,钻心的疼。
曾泫见她不说话,以为是自己刚刚的语气太过生硬伤了她,不由得软和了些:“你要是走不动了就说一声,我背你——”
她点头,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桥的尽头是块平坦的空地,空地的尽头是座高耸入云的石塔,名唤忘川。四下静的出奇,没有人迹没有鸟兽,只有呼呼作响的北风,还有不停落地的白雪。
上了塔,依然空无一人。曾泫一脸警惕的扫视着周围,一手握着她,一手将青剑挡在胸前。雪珂看他这样子,莫名觉得好笑不禁笑出声来道:“你这样子真是挺滑稽的,就像个逃兵。本来我还有些不安,被你这一逗,顿时就什么都不怕了。”
曾泫的脸瞬间臭的不得了,清了清嗓子严肃道:“这种时候你应该应景一点,应该一副悲壮的样子。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是该说你心宽还是缺心眼。”
雪珂撇了撇嘴,裹了裹衣服在他背后小声嘀咕:“我不笑,难道还哭不成。”
话进了曾泫耳朵里,他并没有再搭腔,神色甚是急迫,拉着她的手明显紧了一些。雪珂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本以为他看到了辛驿,没想到的是,没有等来辛驿,却等到他的亲兵。
一阵劲风迎面疾至,曾泫将她一推,她一个倒栽葱便往墙角跌去。只见曾泫挥剑斩落了什么,“叮”的一响,原来是一支钢箭,曾泫俯身冲下便欲抓住她,不知从哪里连珠般射来第二支钢箭、第三支钢箭……他斩落了好几支,可是箭密如蝗,将墙头一片片的青冈瓦射得粉碎。她眼睁睁看着有支箭“噗”一声射进了他的肩头,顿时鲜血四溅,大叫了一声“曾泫”。
“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没有我的准许不准出来。”
来不及反应,她已被一根绳索套住脖子,她跌倒地上像饿狼拖住的猎物一般被拖到老远。曾泫挡箭之余看到绳索套住的雪珂,没有顾及到自己的伤势,挣扎着飞身扑下来去砍绳索。
又粗又牢的麻绳怎么都砍不断,为了不让绳子被拉过去,曾泫将绳索缠绕在自己身上,和雪珂一同在地上被拖拉。他费力的砍着绳索,用尽全身力气一刀挥去,绳子终于断了。
箭身被他折断只留下箭头插在皮肉里,血很快就将他的衣服打湿,青色的布料看不出红色,只像水泼在衣服上湿去一大块,血从胳膊上顺着往下淌,滴答滴答的掉在地上染红地上的雪。
她用手捂住他的伤口,血从指缝里渗出来,她哭着央求:“你快走吧曾泫,求求你不用管我……快走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些侍卫早就得了命令不停的搭射弓箭朝着他们射来。曾泫单手提起地上的雪珂,往桥那边奔去。雪越来越大,越下越急,茫茫雪海中早就分不清哪里才是路,一支支箭擦着耳边划过,她都快没有力气去闪躲。若不是曾泫将她护在身后,早被射成了蜂窝。
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像荆棘抽打在脸上。她早已哭得泣不成声,用力甩开他的手央求:“曾泫,你自己走吧,我只会连累你。”
“少说话,留着点力气。”。
身后的侍卫搭弓张弩的追赶,曾泫拉着她奔到塔的顶层。
一支箭极速向着他们紧握的手而来,手一松,雪珂往塔下倒去。不带半点犹豫之间,曾泫随着她而来。
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曾泫终于拉住了她的胳膊,他的青剑插在并不深的墙缝里,划出一长串金色的火花,坚硬的青石簌簌往下掉着粉末,可是他们仍旧飞快地往下跌去,曾泫的右肩受了伤,使不上力,那柄剑怎么也插不进墙里去。再这样下去,既使不被箭射死也会掉下去摔死。
他的血滴在雪珂脸上,她不想拉着他一起死想要挣开他的手,不敢费力气哭出声来只是嘤嘤哭着求他:“放手好不好……求求你放手,你会死的。”
良久没有答复,眼看着越来越松的手曾泫苦笑:“你一直都那么笨……”。
他突然用尽力气将她向上一抡,抛了回去。铺天盖地的箭仍然在射着,他实在无力挥开,接连又被射中两箭。剑插在墙缝里,摇摇欲坠。曾泫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珠,脸色却苍白得可怕。手上终是没了力气,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雪珂放声大哭,整个空旷的忘川台除了北风的呼啸,只听得见她的嘶鸣。羽箭仍然还在射着,她伏在地上哭着,那些箭纷纷射在塔身上被挡落后铺了青石板一层。她哭着叫曾泫的名字,四面落箭似一场急雨,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在其中,雪还在下,白色的世界,除了曾泫血染红的颜色外再无其他。
她虚脱的躺着,眼泪掺着雪糊在脸上,嘴角渗出来一汨血水。她不敢想,曾泫会不会已经死了。
或许是眼睛哭的肿胀,又或许是雪映出白色刺眼的光,反正她觉得怎么都睁不开眼睛来。恍惚间,好像有一抹紫色身影挡在了她面前,是武诗悠。
她只是一挥袖,那些箭纷纷地四散开去,犹有丈许便失了准头,歪歪斜斜地掉落下去。她蹲下身来,拂去她脸上的雪,犹自笑到:“你到底是来了,我本来以为你不回来。没想到,我失算了。”
雪珂从地上艰难翻身,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曾泫……求求你救救他。”
武诗悠倏而冷笑:“救他做什么,他不是好好的活着吗。你看~”
她顺手指着远处,雪珂抬头看去,塔下的曾泫以剑撑地,正缓缓悠悠的向她走来。
她来不及开心,就被武诗悠一把扯住头发抵在围栏上。
武诗悠的脸一向精致得体,眉目间从来都是柔情似水,难得还有这样狰狞的时刻。雪珂不禁嗤笑——
一个耳光落在雪珂脸上,苍白的脸瞬间就是一个红印。“笑?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笑得出来?你早就该死了,为什么还活着。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为了你曾泫不要青阳,为了你辛驿对我恨之入骨,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你当然会笑。过了今天,你就再也没有机会笑了”
她双手死死的掐住雪珂的脖子,不多时整个脸都涨成紫色。她艰难开口问道:“辛……驿,辛驿根本没有…没有来对不对?你和白真在骗我——”
“是啊,他没来。我骗了你,也骗了白真那个蠢货。辛驿往琴川城外去了,现在嘛,都出城几百里了吧。真是可惜了,他要是知道你这么费劲,千辛万苦的跑来忘川见他,他得有多开心。”
“不过,更可惜的事,他来不及看见你死的样子了……”
天黑了,唯有数百人举起的火把,将整个忘川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武诗悠和她挣扎着抱成一团,奋力的拖着她想要往塔下跳,几次都差点掉下去。仿佛似要拉着雪珂同归于尽,刺耳的笑声在空中飘荡:“怎么,你怕死吗?别怕,有我和你作伴呢,对了,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哥哥——还有很快就来陪你的曾泫,谢谢足够了。”
雪珂受了伤,本就虚弱的身体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根本不是武诗悠的对手,几次推搡下来她就占了下方。她身体悬空的挂在围栏上,十指紧紧攥着武诗悠的手臂,指甲钳在她的血肉里,眼里也发着狠:“是吗,那好啊。咱们一起死——”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个巧劲儿将武诗悠带来过来,就在在两人快要坠落时曾泫赶到,从武诗悠手里夺过雪珂。
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围聚过来数十个精兵,手里握着长矛正一步一步的向他们靠近。面上带着猎人捕猎时的凶狠。
身后是高墙,他们已经退无可退了。
曾泫回头对着她笑问:“你怕不怕?”。她来不及回他,已被他圈在怀里纵身一跃往塔下坠去,雪珂一惊吃吃的看着曾泫,以前是她小瞧了曾泫吗?认识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曾泫还有如此了得的轻功,刚刚还以为他死了,白白浪费不少眼泪,哭得眼睛到现在都疼。
方才一落地,突然有颗流星一般的火矢划破岑寂的夜色,无数道流星仿佛一场乱雨,那些火箭密密麻麻地朝着两人射去。听得到无数羽箭撞在墙上,半空中燃起一簇簇星星点点的火光,又迅速地熄灭下去。
空气里全是灼焦的味道,那些箭带着尖利的啸声,曳着火光的尾从四面八方射向他们。这场早就设好的局,原来真的等着她来试。雪珂苦笑,想起之前白真说过的话,他说的是实话,不过他只说了一半。有陷阱是真的,可是这里没有辛驿。这一趟真是亏了。
曾泫一手抱着雪珂,一手执剑斩落那些乱箭,在他足下堆起厚厚一层残箭,仍旧熊熊燃着,火光映在他的青衣上,甚是飘渺。他身形如鬼魅般,忽前忽后。那些箭纷纷在他面前跌落下去,但四面箭雨如蝗,他亦难以闯出箭阵包围。前方的塔廊上,全是身着轻甲的黄衣死士,他们手中的弓箭不停张开,对准了底下的包围圈一支又一支的射来。
慢慢逼近的百位轻甲铿然起身,呈半跪之姿,将手中的硬弓引得圆满,箭矢指着底下火光圈中的两人。
雪珂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尖声大叫:“武诗悠,你放过曾泫他是无辜的,你要杀我,我现在就可以自刎在你面前。”
武诗悠冷笑,并不理她,回头大喝一声:“放箭!”
纷乱的破空之声,无数道箭从她头顶飞过去,直直地落向火光圈中的人。曾泫腾空而起,想要硬闯出去,可是被密集的箭雨逼退回去。雪珂泪眼朦胧,看着铺天盖地的箭矢密不透风,曾泫突然一挥手,将她紧紧裹住。箭越来越密,到最后箭雨首尾相联,竟然连半分间隙都不露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武诗悠终于叫了停。底下乱箭竟然堆成一座小山,连半分人形都看不到。第一排身着重甲的*沉重地退后一步,露出第二排的*,那些人手执长戈,将长戈探到箭山底下,然后齐心合力,将整座箭山几乎掀翻开去。
曾泫埋在里面,身下是他紧紧护着的雪珂。他松了口气似的往后翻身,直挺挺的睡在石板上。
身下的雪珂脸上衣上全是鲜血,曾泫倒地哪一刻,她才从他怀里被放开。她慢慢的起身,将曾泫搬过来放在自己的怀里然后跪坐在地上,看见伤成那样的曾泫甚至忘了该怎么哭,如筛糠一般颤抖得厉害。眼泪纷纷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的身子还是暖的,伸手摸去,一手的血,他眼睛半睁着,气息微弱。背上不知插了有几十几百支箭,密密麻麻得像是刺猬一般,竟无一寸完好的肌肤。
“曾泫……曾泫……”她抱着他,哭得连发出的声音都是痛的。豆大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泪如雨下也不能洗掉他脸上的血。
雪珂用自己早就脏得不像样的袖子,给他一边又一边的擦着脸,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她从来没有如此恨过自己,是自己的一意孤行害了他。原来武诗悠早就在此设下圈套埋伏,明明白真早就提醒过她,是她傻,明知道是圈套还往里钻,害了自己不算还害了曾泫。她哭的像痛失幼崽的母狼,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
曾泫慢慢睁开了眼睛,嘴角翕动,他还活着。雪珂又惊又喜的将耳朵凑过去了一些,凑近了顾剑的唇边,他竟然喃喃地说:“你……有没……有伤……”
她憋着哭,一字一顿的回答说:“没有——没有——”。她说这话时,自己的背后还插着几支箭,直穿皮肉。
他嘴角动了动,竟然似一个笑意。
他想,他将她藏在身下,那些箭全部射在他的身上,她又怎么可能受伤?只要她没事就好,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没有再说话,也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瞧着她,痴痴地瞧着她。
“曾泫,你不要死,你死了可就见不到我了。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要陪着我……求你,求你了……”
他想说“好”,可是咬在嘴里却良久都不曾发出一个音符。挣扎得很痛苦。
她不再为难他,低下头在他脸上轻轻一吻:“过去这些年,我不过是来讨一场情债,却莫名将你牵扯其中。我对不起你,虽然你也已经听烦了我的对不起……曾泫,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下辈子,不用我去找你,也要等着我。”
他很想很想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说:好的,我一定等着你来。
可是现在的他,既使连一个笑都给不了,又如何完成那么一项浩大的工程呢。
他眨了眨眼睛,她听懂他的意思,他要走了……
“你走吧,这一次——换我来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