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往身后马车上的草料一扫,确定这位老人家也看到了,季华裳不解,她的马看着缺草料么?这附近也没看到客栈、酒肆,他也不像帮人招客的。
“小老儿添福,瞧着……姑娘缺个引路的。”
添福衣衫褴褛,补丁落着补丁,不知道多久没有换洗了。他抬起头,右边脸颊上清楚地烙着一个“囚”字,大概是太久没有洗脸,烙印里带着黑黄的泥。
“够么?”季华裳扔了一吊钱给他,“我是来看晒货会的,给我找间客栈落脚。”
“好嘞,过了这座山,才有客栈。”添福接过马缰,牵住马头往缓坡上走去,“姑娘家里是做草料生意的?外人来这儿的不多,您这样的,就得有个小老儿这样引路的。”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做买卖的地方有掮客活跃很正常,不过添福大概只是西林海最底层的掮客,不然也不会看见她这样一个没什么油水的生人就搭上来。
“老人家为什么会在这儿落脚?”季华裳委婉地打听他的来历。
添福倒是不避讳:“姑娘有所不知,小老儿之前在亦都住了十几年,得罪了贵人,被污偷窃,发配到这儿……”
“亦都?你做了什么?”季华裳一听到亦都,就像被针扎了一样。
“前面就是了,哎呦,炊烟升起来了,快点,快点,晚了可没得吃。”添福叉开话,加快了脚步。
一种莫名的感觉从心头滑过,季华裳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她来不及深究,眼前刚好有一片圆形的光羽闪过,她警觉地转身环视。
附近没有水,这样的光羽应该是由千里镜反光而来,有人在窥伺她,是谁?
远处的山峦如两只大手抱住了中间的平坦,上面树木丛生,茂密非常,望不到根底。
一处隐秘的山坳间,楚戈拿着千里镜将季华裳和添福收入视线,孟成安无聊地靠在树上望着天,直到身旁的男人收起千里镜递给他,才叹出一口气。
“这丫头是个不要命的,她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把马抢回来吧?我看咱们回吧,回头安排个人给她收尸。”
“她惜命得很,也不蠢,她会有后招的,你等着看。”楚戈看着季华裳的身影消失在山坡的另一端,在身边枣红骏马的脖子上轻拍了两下。
“你对这个丫头是不是……有点期许过高,殿下?”孟成安斟酌了一下用词。
楚戈虽然一向被视为离王位最远的王爷,但他打理着皇室外产和昭王府明里暗里的产业,富甲一方,宫里宫外,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孟成安不信,他会对一个面色发黄、瘦得竹竿儿似的丫头片子有别的心思。
一双清澈无波的明眸出现在眼前,微微一动,溢出火焰般灵动、明艳的光彩,虽然只有一瞬,却和记忆中的一个人暗暗相合,照亮了他心底沉寂了两年的方寸之地。
楚戈想起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至于期许,或许就是因为记忆里的那个人吧……曲茗悠,她已经离开很久了……
“一个人从小备受欺凌,心气儿非但没有被磨平,陡然遭逢大难,还能在短短两三日内就振作起来,不顾头顶悬着的利刃,来此凶险之地找活路,不值得高看一眼?”楚戈跃身上马,提起马缰。
“你还查过她?”居然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孟成安愣了一下,上马追上。
山坳内的缓坡上稀稀拉拉地盖着几间客栈,只有一间大一些的院落是砖石盖的,其余都是木板盖的,远远看着就能想到里面的简陋。
“砖屋一日两吊钱,住的都是大客商,老牛气了。不过这个时候,余下的也不多了……”添福挤眉弄眼地示意着,“姑娘,您看?”
那砖石的客栈想必住着西林海的大头目和往来捣腾紧俏货的客商,如果有心结交,银钱又宽裕,定是能挤就要挤进去的,可她偏偏不是来做生意、谈买卖的。
“找人多的地方,我钱不多,干净就行。”季华裳笑道,她要的就是人多眼杂。
“成,姑娘大老远的过来,除了卖草料,还有什么打算?您说来听听,小老儿要是能帮得上忙,也赚几个钱。”添福抓了抓蓬乱的头发,像一只老猴。
他这一提,季华裳想起一件事儿:“这周围的地都有主儿么?我想找一块儿水土适合种草的,荒地就行,垦出来做个小草场。”
“在这儿开草场?那可不太平,还是到西边远一点的地方。过了明天,小老儿帮你找,只收您三吊钱。”添福回头看她眼色。
“地方找的好,我给你四吊钱。”季华裳不想看起来太大方,“我攒点银钱,置份私产不容易,就劳老人家多费心了。”
“好说好说,您开草场,少不得要用些犁耙、铁锄之类的工具,您都交给小老儿。小老儿从前是做铁匠的,打些铜铁器,也帮贵人们打些短剑、匕首之类的防身之物,现在这些本事用不上了,专打农具,保准您家下人用得顺手。”添福叹了口气,牵着马向着边上一间客栈走去。
“你会打匕首、短刃,只打农具可惜了。虽然你是戴罪之身,可既然已经到了这儿,不如……”季华裳以为西林海是个朝廷都不管的地方,添福违背禁令也没人会追究。
南疆地域辽阔,发配来的罪行较轻的人多数被安置在荒蛮之地,用以开垦荒地,建立新的村落。若是他们能够在那里生存下去,又不再有恶行,到了他们儿女这一代,身份和生活上就都会与平民无异。
然而垦荒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有些人就会像添福这样,熬不下去,又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偷跑来西林海,自己过上有酒有肉的小日子。
“不敢了,小老儿就是因为打了一把匕首,无意中插手了高门大户的家世,才落得这样的下场。”添福闭了嘴,牵着马头走进客栈的院落。
季华裳下了马车,看着客栈的小厮将马拉到马厩里去,径直去柜上找掌柜要了一间二楼面山的房间,据说小了点,但很干净。
“姑娘贵姓?晚些有人来查,您这……”掌柜不太好意思,这里很少有姑娘家独自前来,他平日也没机会问。
季华裳不觉得被冒犯,好脾气地道:“我姓季,是乌啼城司牧季家的长女,是来买马的,应急,要识音律的那种。”
季家?
四周静了下来,掌柜和附近听清的人都愣住了,没想到她会如此坦诚地自报家门,而她来西林海的目的,与其说是买马,不如说是找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