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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異录 第八章 纠缠不清

陈道远随手一抬,张青周身顿时出现一晕淡淡白芒,将他络在其内,笑道:“若无这个防护结界,恐怕你还未进洞便已经身受重伤了。”

张青不信:“这个洞哪里有这么厉害?”苏诗妍道:“大师兄可没说谎诳你,你等会便知啦。”

刚靠进洞口,张青便感到连绵不绝的强劲罡风席卷而来,将头发吹得直往后飘起。三人并肩走入洞内,张青只觉身后洞口处光线愈加微弱,又过得一会,终于完全身处无尽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张青在黑暗中目不睹物,便紧紧攥着苏诗妍的小手,只觉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冰凉滑腻,紧张之心也渐渐消褪,三人均默然不语,整个洞内只听到脚步踏地之声。

以陈道远及苏诗妍的修为而言,却是将洞内情形瞧得清清楚楚。走得一会,便行至一个较空旷之地。陈道远说道:“就在此处,你现原地坐下,勿要胡思乱想。我先让妍儿教你《太清经》的第一层口诀,一会你洗髓之时必须心无旁骛,按照《太清经》所授运气,一定要记住口诀,否则出了差池,便要落个重伤下场。”

张青知此事甚为重要,马虎不得,便乖乖点头,听苏诗妍授完第一层口诀,所幸口诀不甚太长,他默念几遍,说道:“我已经将第一层全部记下啦。”

陈道远说道:“现在便要开始,你且记住,无论受到多大痛苦,都勿要出声,以免中气外泄。”见张青点头答应,便与苏诗妍面对坐下,将张青夹至中间,手中拿出一颗古铜色的洗髓丹,喂他吃了下去,然后撤去他身旁的防护结界。

张青却不知那防护结界已经撤去,突觉周身渐渐如刀割般痛楚,险些叫出声来,幸而他念起陈道远之前的告诫,连忙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他却不知这些罡风有若实质,凡人无真元护体,进入此洞便犹如遭受凌迟细割一般,痛苦不堪。但这些罡风配合洗髓丹,却有极好的效果,可将身体的杂质滤除干净,只是此法苦不堪言。

张青现在却是无暇胡思乱想,他顿觉有无数把利刃在自己身体上慢慢切割,痛楚刺激他每一根神经,几欲叫出声来。陈道远与苏诗妍两人脸色凝重,分别缓缓向他体内输入真元,护住他心脉,以保他不会突然晕厥。

就在这当口,张青的胃中也开始翻腾起来,顿时腹痛如绞,痛的他满头大汗,几欲晕倒,然嘴唇苍白无比,一丝血色也无。只得片刻间,那阵痛楚从胃中逐渐蔓延至全身,他只觉得周身百骸,无一不痛,若不是他性子执拗,已然叫出声来。

陈道远沉声喝道:“你这糊涂小鬼,快运照《太清经》第一层之法运气!”张青脑子蓦地一醒,暗骂自己糊涂,虽觉全身剧痛无比,但此时脑海居然清晰无比。

他连忙正身端坐,强忍痛疼,心中默念口诀,待念得片刻,突觉丹田倏然一热,也不管是不是体内真气,便将这丝真气由丹田而出,运至膻中穴,顺着手三阴经,双手合并,运转三百六十个周天,周而复始。此为《太清经》第一层。约莫一顿饭工夫,张青逐渐感觉身体发热,于是双手分开,贴紧足三里穴,真元顺着气海走向商曲穴,运功循环沿着足三阳穴流向奇经八脉。

三人均全神贯注地闭目运功,却无人发觉张青颈脖挂着的那块软玉蓦地散发幽幽绿光,大小有若萤火,竟然缓缓融进他体内,剩得一条红绳留在他颈脖。张青浑然不知,继续照着口诀运气。约莫绕大圜一周之后,他感觉浑身剧痛逐渐消失,以至于无,全身舒坦之极,浑身暖融,如泡温水一般。

陈道远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大功告成,恭喜张师弟洗髓完成。”声音竟是说不出的疲惫,他俩费尽心神,以浑厚真元护住张青心脉,否则他早已痛晕过去。张青一身大汗淋漓,又念起方才凶险情形,心中蓦升死里逃生之感,惊悸不已。

便在此时,张青倏然间嗅得一股恶臭,顿觉怪异,又觉浑身黏黏糊糊,极不舒服。便睁眼一瞧,发现自己居然已能微微瞧见洞内情景,但低头一看,见自己全身黑泥覆体,脏臭无比,敢情这阵恶臭竟是从自己身上散发而出。

苏诗妍捏着鼻子,皱眉道:“小师弟,真对不住,师姐一时忘记跟你说啦,通常洗髓之后,便会将体内杂质全部逼出体外,所以全身会脏一点。”

张青面红耳赤,神情尴尬无比,直想削尖了脑袋,找个地缝钻进去。陈道远见他狼狈模样,不禁莞尔道:“此去出山洞往右拐数里便可见一条小河……”话音未落,张青已然发足狂奔,一溜烟便不见影了。

陈道远一声长叹,喃喃低语道:“师父如此心急做法,却是怕二百年前那一幕又重演么?”接着又是一声叹息,悠悠飘荡在岑寂山洞之中。苏诗妍听得他叹气,打趣道:“大师兄,你有何心事么,师父常说叹气过多人会变老的,却为何在此长吁短叹的?”陈道远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想到以后要面对这个惫懒小鬼,也不知要耗费多少心机。”苏诗妍笑道:“我还以为何事,却是这般小事。我瞧小师弟天赋过人,却也不用如何操心。”陈道远轻轻点头:“但愿如此。我们也走罢。”

张青一路狂奔,果真山洞右边数里便见一条小河,水澈见底,便一头扎了进去,将身上秽物好好冲洗了一遍。只见小河水色不断变污,又冲到下游,复又变清,如此循环,将一泓清流弄的肮脏不已。

他洗了半天,方觉干净,才慢慢爬上岸来。但他浑身湿透,此间冷风徐徐一吹,饶是他刚脱胎换骨,也不禁暴起一层鸡皮疙瘩。正发抖之时,只见山间树木林立,一个身着麻布短衫的黝黑少年懒洋洋地靠在一棵树旁,手中摇晃一个酒葫芦,笑嘻嘻地对他做了个鬼脸。

张青见他星眉剑目,容貌俊朗,一头乱发胡乱披开,个头与陈道远相若,身材瘦削,一双丹凤醉眼却在迷离打量着自己,便小心问道:“这位前辈,小弟刚巧偶露此地,不知前辈姓名?”

那少年瞥他一眼,突然哈哈狂笑道:“哈哈,前辈,居然有个呆子叫我前辈,哈哈哈哈!”张青一脸假笑顿时僵立当场,心中一股怒气却“噌”地冒了上来,但又不敢发火,便冷笑道:“不知前辈何事发笑?”

那少年一抹嘴,蓦然间双眉陡竖,怒道:“我今年不过二百六十五岁,你居然就喊我前辈?你这个小鬼有眼无珠,当真该死!我再问你一遍,我很老么?”

张青不料他脸色转变之快,犹胜苏扬亮,忙摆手道:“大哥不过区区二百六十五岁,当真年轻之极,正可谓青年才俊,前程一片大好,日后成就定然不可估量!”心中却暗自嘀咕:“二百五十六岁称自己年轻,这人莫不是个疯子?”

那少年又哈哈大笑起来,拿起酒葫芦猛灌一口,神色登时黯然道:“你说的不错,我已经老了,我已经老了……”又“咕咚”喝了一大口,慢品酒中滋味,咂舌不已。张青心中忖度:“这疯子若是见了莫师兄,定会喜笑颜开,说不定还将斩鸡头,烧黄纸,做一对结拜酒鬼兄弟。”

他正胡思乱想,听得那少年叹道:“你便是八师弟张青么?我瞧你资质倒是不错,如此年幼便达到化精之境,不错,不错。”顿了一顿,又道:“我名叫左云,排行老三,想必你也曾听闻。”

张青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念起之前在堂厅,陈道远问起苏扬亮的那位左师兄,心中思量:“原来是这疯子,无怪师父提起他便像见了瘟神一般。这般神经兮兮的,任谁也受不了。”他一拱手,嘴上却说着:“师弟在下,拜见左师兄。”

左云嘻嘻一笑,伸出手来:“好说好说。”正握手间,只见倏地一下,他的头突然自颈上掉了下来,滚落在地,兀自还在哈哈大笑。

张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几欲晕厥过去,只道自己见鬼,但又突觉不妥:“怎地这鬼的手掌却是热的?”

左云见他吓得不轻,顿觉满意,便用足尖将自己头部轻轻一挑,放到颈脖上,哈哈拍手大笑:“你这笨蛋,笨得要死,这种简单的幻术你也会中招,哈哈,笨蛋,笨死了,大笨蛋!”

张青这才明白自己着了道,不由又羞又怒,双手一拱,讽刺道:“师兄神通盖世,师弟受益匪浅。不过师弟尚自有要事在身,这便告辞了。”不料左云双目一睁,抓住张青右臂喝道:“你去哪?”张青见他又突然发难,顿然叫苦不迭:“这两师徒还真是一个德行,都喜欢抓我右臂。”一挣之下,感觉左云手如铁钳,不由大叫:“我去寻大师兄,他方才寻我许久了!”

左云两眼一翻,冷笑道:“你这厮拿陈道远压我么?罢了,此番饶你一次,下次若是被我撞见,你便自求多福吧!”手一松,甩开他右臂,转身便走。

张青见他几个大步便不见踪影,但觉右臂剧痛,忙用左手搓揉不已,心中兀自疯子畜生一通乱骂。正自揉捏间,只听陈道远冷道:“你方才见到左师弟了么?”

张青转身一看,陈道远与苏诗妍已然赶来,只是面色凝重,便恨恨道:“是啊,那个疯子喜怒无常,竟敢戏弄小爷,哎哟……”

陈道远叹道:“罢了,此地接近后山,你以后勿要靠近此处便是。”张青顿觉右臂传来一阵清凉之感,疼痛立消。只见苏诗妍笑着挽住他的右臂,嘻嘻道:“好啦,别生气了,左师兄他……他人其实不错,只是……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走罢,我这便领你去你的房间!”

张青在苏诗妍面前乖巧无比,便忙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他的右臂被苏诗妍轻轻挽着,直感到全身轻飘飘地,一颗心都飞上云霄似也,气登时消了,真恨不得左云连他左臂也一并掐了。便乖乖低下头,任由苏诗妍拉走了。

陈道远冷望两人离去背影,缓缓说道:“还不出来么?”话音刚落,便见左云笑嘻嘻地拎着酒葫芦从虚空浮现出来,仰脖灌下一口,抹了抹嘴,懒洋洋道:“陈大师兄日理万机,却来找我这惫懒小子作甚么?”

陈道远目光如炬,定定瞧住他,左云却毫不在乎,嘻嘻直笑。良久,陈道远长叹一声:“此事过去这般久了,你为何还是如此耿耿于怀?”左云见他扯出往事,登时面色一沉,冷笑道: “耿耿于怀?哼,当年若不是他强出风头,师娘会死吗?刘师妹会死吗?”他一把揪住陈道远领口,蓦然间激动起来:“他会甚么?师娘死了,他有做过甚么事吗?他就这样看着师娘死了,他还算是甚么师父?刘师妹也是被他害死的,这有错吗?他还有何资格做我们师父?你回答我!”

陈道远任凭他揪住自己领口,一声不吭。半晌,左云长叹一声,倏然松开他领口,长叹道:“对不住,我不该向你发火,你便走罢。”

陈道远见他眉宇间极为萧瑟,颓废如斯,心中倏地一软,叹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即便过去发生甚么事情,他始终是我们的师父。至于师娘他们的死,更不该迁怒于他,你也知战场残酷,刀剑无眼,又怎会无人伤亡?”

他霍地一下转身,冷笑道:“你以为便只有你一人伤心?你可曾见过师父醉酒之后嚎啕大哭的样子么?师娘将我从小带大,你便当我无动于衷么?我知你与刘师妹情投意合,但她也是我从小看到大,我便毫无感情么?但人生在世,总要不断前行,若总沉湎旧事,一味伤心,却又像什么话?倘若离去的师娘及师弟师妹们见你如此消沉模样,他们又会作何感想?你要为他们坚强而活,而不是一味自怨自艾!”

说罢,他大袖一拂,默然离去,左云呆望他离去背影,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