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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異录 第一章 拨云见月

话说蜀川之地人杰地灵,民风剽悍且喜食麻辣,是以川菜最为出名;但论其美景也是当仁不让,盆地连川,拔起群山万丈,纵横成岭,且连绵成峰,险峻奇险,便正如川中民风般豪迈多变;然在这处峻岭峦山之中最为出名的,却是佛中圣山峨眉山。而之所以出名却不但缘其巍峨雄壮,更皆因圣地华严寺位于山峰之巅,受教信膜拜。为方便前来拜访之客,华严寺便在山腰建立一座小庙,其名“法门”。每日山脚至山腰那条羊肠阶梯上上下下,络绎不绝,却是香客、教徒抑或游人慕名而来,端地是热闹非凡。

待上得那条蜿蜒阶梯,便是一座简陋露天寺院,门楣横放一张破旧的淡红匾额,已不见原本颜色,匾额上“法门”两个隶书大字方方正正,倒也显出佛门肃穆的气势,但却被熙熙攘攘的游人破坏殆尽。一塑送子观音金身遥遥端放至寺院广场正中,前面摆设一张满是香灰的供奉桌,桌上放着些素果供品。一鼎青铜香炉不知年月,大咧咧横在供奉桌之前,三支清香如石箸般倒插鼎炉之中,飘出袅袅青烟。

寺院门口立着一个垂髻小童,脸蛋白嫩,稚气未脱,一双乌黑大眼在路人脸上骨碌乱转,不时流露狡黠神色。突见从蜿蜒阶梯走上来一个粗袍汉子,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神态不怒自威,令小童甚感讶异。平日大多是妇孺前来拜佛求签,求子问姻缘居多,偶也有老妇寻运祈福,绝难见到男子前来拜佛烧香,便微微瞥了那汉子一眼。不料粗衣汉子一双虎目却向自己望来,对自己微微笑了一下。小童见那汉子虽面带笑意,但目光深邃,如一泓涟池,深不见底,不由缩起脖子,心中大感畏惧。

汉子见状又是一笑,嘲弄道:“人小鬼大,果然再如何顽劣终究只是个孩子。”小童听得那汉子出言嘲笑,大怒道:“哪儿来的破脚骨,小爷我顽劣也比你游手好闲、嫖赌摸窃要好得多,你管得着么?”他以貌取人,见汉子衣裳粗鄙,便当他是无所事事的破落户,是以反唇相讥。

汉子也不生气,叹道:“在素斋里下泻药,将蜈蚣塞进被褥中,在茅坑里丢鞭炮,如此还不叫顽劣却叫甚么?”小童听得脸色一白,心中暗惊:莫非此人竟在暗中跟踪不成?面上却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做过这些事情,莫非你嗅觉跟小黄一样灵敏?”

汉子奇道:“小黄又是谁?”小童冷道:“这个小黄嘛,”往寺中一条小黄狗一指,扬起嘴角笑道:“它的名字就叫小黄,我看你肤色黝黑,给你取个名叫小黑,中不中?”

汉子见他耍赖骂人,摇头道:“我到这来不是来寻你斗嘴,我且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离开这里?”小童顿时化怒为惊,冷眼上下打量汉子一番,不屑道:“小爷愿不愿意,离不离开又关你甚么事,就算小爷想要一走了之,难道你还想管上一管?”

汉子见他虽然面冷,眼中却露出犹豫神色,知他心中所想,便拍拍小童肩膀,也不说话,转身大步走入寺院,留下小童在原地望其背影惊疑不定。

那汉子进了寺院,目光一转,只见寺院南面角落一颗大槐树下跏趺坐着一位垂暮老僧,白须白眉,面上布满皱纹,身披一件破烂皂色袈裟,盘着一双赤足闭目乘凉。老僧面前摆着一个粗制的木箱,箱身上挥墨写着“功德”两个小楷,看此书法倒是跟匾额上书同出一辙,箱中零零落落丢散几枚铜钱。

汉子慢步踱至老僧面前,丢下一枚铜币,发出咣咚作响。老僧眼皮不抬,双手合十道:“愿消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罪障悉消除,世世常行菩萨道。”声音沙哑难听,却不甚刺耳。此话出自《回向文》,意为消除烦恼祸业,得到大智大慧,为祝福之意。

汉子微笑一下,也缓缓吟道:“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这词又来源于《三皈依》,意为参悟大道,看破红尘,愿割弃三千烦恼青丝,参悟无上大智慧。

老僧白眉一轩,微微睁开眼皮叹道:“善哉,不知不觉已过去八年之久。”汉子盘膝坐下长笑道:“不过八年矣,对于你我等人来说,却不过一霎之时,又何需苦叹人生长短,悲欢离合。”老僧低头道:“佛悯世人深苦,如今战火纷争,苛税繁役,以致民不聊生,多灾多难。”

汉子苦笑道:“世人自有世人忧,而我等独独置身事外,修行大道,逆天而为以求长生不老,却不也是一种因果报业。天道讲求冥冥天意,顺其自然,我等却又会有何等下场,便是神形俱灭也是有可能的。”

老僧抬起头来,眼眸竟是蒙蒙灰白之色,唯有瞳仁一丁墨色,不见神采,看起来甚是诡异。他向那垂髻小童方向望去,便见小童倚在门后,露出两个乌黑眼珠疑惑地盯着这边。

他跟汉子对望一眼,淡然道:“有因便有果,只是今日所种下的因,究竟会化成善果抑或苦果,却是老衲这等凡胎肉身无法猜测的事情。”汉子轻轻摇头:“倘若连慧嗔禅师都是凡胎肉身,恐怕世上也无人成圣,飞升得道了。闲话暂且不提,这些年来却是劳烦禅师这些年费心了,在下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我陈道远只要力所能及便一定办到。”

慧嗔微微摇头道:“禅师一称,休得提起,此处只得菩提双树,不见其善,不谋其身。”说罢嘴角扬起,仰头望天道:“陈施主修为虽然超凡入圣,但始终也脱离不开这个执字。世人皆为执而活,却不知万物延落之势,有起有落,不可强求。其执为念,念为业障,妄念所图,必为大碍。望陈施主深思。”

陈道远浓眉一拧,脸色阴晴,却是低头不语。慧嗔见此再不言语,轻叹一声,便伸手招呼那小童过来。

小童怯生生走来,见这陌生汉子似乎是慧嗔旧友,疑惑之际便听得慧嗔缓缓问道:“青儿,老衲这些年来待你如何?”青儿见慧嗔竟少见面露慈祥,思忖道:老和尚如今竟是转了性子,神态也迥于平日。又抬头望了望陈道远,心中纳闷,便甜甜一笑,浮现浅浅酒窝:“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小青这些年来时刻铭记师父教诲,等小青有了本事,一定会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

陈道远冷眼旁观,看出这小童满嘴诳语,也不点破。慧嗔却从未将这小童之心往坏处想,见他说的乖巧,顿时大感欣慰,心头一暖,伸出枯瘦手爪在青儿头上摩挲:“师父之称,老衲却是受之有愧,这些年来除了写字念经,便浑没教你丁点本事,是以始终无脸自称为师,倒是盼你早觅名师。瞧你骨秀而神清,将来细细雕琢一番,成就定在老衲之上。”青儿唯唯喏着,又听慧嗔叹道:“第一眼瞧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小的娃娃,喏,这么大哩。”说罢伸出双手在虚中比划一番,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似是缅怀,又似叹息。青儿却面色一凝,他知慧嗔绝无可能无的放矢说起此事。

慧嗔沉吟半晌,低声道:“八年之前,陈施主路过峨眉山脚——”他指着陈道远,示意陈施主便是所指之人,又道:“只见蜿蜒小路之间横卧男女二人,血流满地。陈施主将近一看,二人尸身冰冷,早已死去多时。”说到这里,竟是叹息一声,欲言又止。陈道远见他模样,便轻轻点头接口:“不错,这二人便是你的生养父母。”

话音刚落,青儿如遭五雷轰顶,目瞪口呆。愣了半晌,忽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引来游人侧目不已。慧嗔微微一叹,便将他楼入怀中,暗忖是否将话说的太直。尚在思虑之间,青儿只觉心口剧痛,双眼发黑,竟是昏迷过去。慧嗔见状大惊,连忙护住他心脉,一丝丝渡送真元过去。

只待顷刻,张青便悠悠转醒。他咬牙恨声道:“师父,我的爹娘却是如何去的,若是被人蓄意杀害,日后我有了本事,定要为爹娘报仇,将凶人抽骨扒皮,碎尸万段。”话语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竟是充满幽幽寒意。

慧嗔瞧他泪目涟涟,流露一丝怨忿,心中暗惊,有心想要开导他心中魔障,但念他年纪尚幼,一番大道理却无从下口,不得其法,只能轻叹一声,继续说道:“只见两人心口各中一刀,下手狠毒利落,这两刀下去刺透胸背,断无生机。身旁散落一地衣物,银两首饰却是不翼而飞,十有八九便是遭遇劫财凶徒。然陈施主见那缁衣妇女死状怪异,横趴在地,便将她翻转过来,露出一个婴孩,生机犹存,却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陈施主安葬好两人,瞧得怀中婴孩却生出隐恻之心,便缓缓输入真元救活婴孩。”

说到此处,青儿脸色苍白,却对陈道远厌恶感渐消,凭空生出一丝好感,抬头偷望陈道远一眼,只见他面沉如水,不见喜怒,又将头埋入慧嗔怀中。慧嗔又道:“陈施主菩萨心肠,生出念头收养此婴,但此番门派任务甚重,不得已之下,念着就近便来寻老衲帮助。”

青儿恍然大悟,缘来为何自己打懂事起便居在此处,每日除了佛尊塑像,便是一群干巴巴的僧人,毫无乐趣可言,加之慧嗔对他放任自由,时间一长便野了性子,四处撒泼,坏事做尽,着实让人无可奈何。每每众僧提起,便不由摇头长叹,但碍于慧嗔盛名,却是发作不得,只得静心念咒,以修禅心。

怔怔之间,慧嗔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纸笺,将之轻轻展开:“此乃你氏族家书,由你父亲随身携带。你本姓张氏,名为青。父亲为湘西茂才,此次上京携妻考第,不料却遭此横祸,以至家破人亡。”只见张青小嘴一扁,又欲泣泫,只听得陈道远冷声道:“哭甚么哭,有能耐地便学足本领,将凶手狠狠寻出痛揍一顿才是正道,你这般哭法又能将死人哭活么?”

张青听得此话,强忍眼泪,攥紧了两个小拳头,沉默不语,眼中却迸射出坚毅神色。慧嗔沉吟一番,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枚碧玉,翠绿欲滴,质地不甚坚硬,其面平滑无比,却无花纹。

慧嗔将红绳穿玉,系了个圆,然后帮张青套在脖子上,细细打量他一番,点头道:“你我空有师徒名份,却无师徒实质,令老衲甚为愧疚。这块软玉有别凡物,实乃不可多得,便当是老衲的送别之礼。”

张青浑身一震,惊讶道:“师父,您说送别?您不要青儿了吗,要赶青儿走吗?”陈道远在旁接口道:“原本只是把你暂放此处寄养罢了,现今我来此正是要接你回去。”

张青大惊之下,手指陈道远,睁着大眼睛乞求慧嗔:“师父,您要我跟着这个破落户走?您有所不知,他是个黑心肠人贩子,天天跟踪徒儿。徒儿落其手中,定然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道远见他越说越离谱,顿感不悦,重重冷哼一声。慧嗔赶忙劝道:“青儿休得胡言乱语,陈施主道法玄通,修为惊天,乃是有大本领之人,他看中了你是你的福气,赶紧去向他赔个不是。”

张青万般不耐,但碍于慧嗔之面,只得含含糊糊糊弄道歉一番。陈道远苦笑道:“在慧嗔禅师面前论及修为,无疑班门弄斧。这句道法玄通,修为惊天,陈某人原封奉还。”

张青见两人一唱一和,心中却是老大不信。他撅起小嘴忖道:这个破落户外表粗鄙,穷俗无匹,定然无甚本事,老和尚怕是在吹牛敷衍我,哼,当我是三岁小孩随便糊弄的么?老和尚天天打坐念经,病怏怏的枯瘦样子,也不见得有多厉害。唉,爹娘之仇何时才能报呢?想到此处,顿时闷闷不乐。

他以己度人,殊不知慧嗔禅师及陈道远成名已久,只是他从小成长于此,孤陋寡闻,天天见到的人物除了些三姑六婆便是闷嘴和尚,又怎知修道之人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忽听陈道远说道:“你还甚么行礼物件需要收拣一番,现在便去了,收拾完毕就上路了,不要耽搁了时辰。”

张青惊道:“这样快便走了?”他挠挠头说道:“小爷一穷二白,也没甚么东西要带,要走就走吧。”陈道远见他小小年纪,倒是忒地洒脱,说走便走,不禁微微一笑,向慧嗔微微行礼,朗声道:“禅师这些年来对青儿的照顾之恩,陈某人铭记于心,大恩不言谢,话说再多倒显矫情,陈某这便告辞。”

张青也跟着一起弯腰行礼,只见慧嗔枯槁的面庞露出慈祥笑容,也向自己点了点头,顿时心中陡增不舍,这八年过往尘世一一浮现脑海之中。人非死物,若说毫无感情,那是不可能之事,何况张青年幼之时便是慧嗔一手拉扯大,他虽厌恶此处,但早已对慧嗔生出依恋之心。他忖道自己这一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之相见。看着慧嗔瘦孱身影,眼角一热,便要流出泪来。

慧嗔心中也是极为难过,但他历经岁月洗涤,大风大浪,悲欢离合见得太多,便哂然一笑,说道:“痴儿莫哭,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生在世总要经历生死之关,分离之殇。”

说罢,他望空长叹:“你要记住,人生在世,以行善而为。未成佛果,先结善缘。虽说未来之事,任谁也拿捏不定,切记但凡事都要问心无愧,乐于助人。天怜世人,如今战火蔓延,若是遇上流亡民众,能帮则帮,他们也曾遭家园湮毁,妻离子散之痛……”

慧嗔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来声若蚊呐,张青不得不越凑越近,说道“妻离子散之痛”后,竟是没了声息。陈道远见状说道:“慧嗔禅师他入定了,我们走罢,勿要打扰到禅师。”

两人走出寺院,张青不住回头遥望慧嗔,见他盘膝阖目,纹丝不动,如泥塑人,心中颇为难过,而脑海中那端坐如木的影子却越发清晰起来。陈道远见他情深意重,颇为赞许,轻轻点头道:“跟我来。”张青奇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陈道远目光远眺,低声道:“带你去拜祭生父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