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渐傍晚,暮霭沉沉,夕阳斜斜落下,似裹着熊熊离火,在漠漠云海上染上绚烂的金色,直透苍穹。
子轩双目陡地一张,精光迸射而出,蓦地一股刚猛的罡力从他体内勃发而出,身后幻化出一尊金身如来巨象,汹涌气漩挟着碎石呼啸而来,直若龙吟九霄,激得张青和翠竹脸皮生痛,翠竹赶忙随手布置了一个小型结界,将两人围其正中,心头却是骇然无比。
陈道远紧攥剑柄,眉宇间逐渐透出一股黑霾煞气。只见他悠悠长笑:“佛在世,如莲花,生泥中更不著泥;在世不著世,破一切烦恼,究竟离生死际,以名为佛。好个和尚,敢情竟将《杂阿含秘法》练至如此地步,怕是有智空七成功夫了。”笑声虽远,却夹杂幽幽寒意。
子轩嘿然不语,手中一根玄机棍却舞得虎虎生风。陈道远瞧得真切,见那棍花之间浮现出恶鬼魍魉之影,凄风大作,鬼嚎阵阵,叫人极为不舒服。他冷笑道:“好煞气,离魂幡么?空门众人怎地连这等邪秽招式也会了?”
谈话之间,便见棍花中阴邪鬼魅之影越加浓重,聚起云涌黑气,只见子轩面色一凝,大棍一挥,疾喝道:“去!”待见一阵汹风狂龙裹着几具白森颅骨,从黑气之中破量而出,张开满口雪白獠牙,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陈道远微微一笑:“这气势不错,但陈某人既号称‘天罡剑’,又岂是浪得虚名。今日便让你见识一番陈某人手段。”话音刚落,双手合住剑柄,往地上一送,刺入地面许寸,运劲喝道:“燎火剑阵!”。便在此时,一股狂烈剑意携着浓浓煞气从陈道远体内蓬勃而出,其凶猛之势怕只在子轩之上。大地顿摇,瞬时无数剑身裹着炫目紫芒破地而出,如雨后春笋,林林而立;又若燎原之火,熊熊延烧。那阵邪风腥雨有若实质,霎时便被刺成了个蜂窝,发出阵阵痛苦哀嚎,一缕绿色轻烟飘散而出,气味刺鼻难闻,逐渐消逝于弥。
翠竹见状,惊怒交加:“你竟然用精魅的魂魄去修炼离魂幡,你……你不怕遭天打雷劈么?”子轩冷笑一声:“贫僧以毒攻毒,收些妖精魂魄来对付奸贼恶人,替天行道,却是帮它们积累功德,净化其身,以投轮回。莫非对于这等山精妖孽尚需怜悯之心么?”翠竹气得脸色煞白,双眸噙泪。张青见她泣泫不已,上前拍拍她秀背,嘻嘻道:“姊姊莫哭,且瞧我师兄大展神威,拎起这恶僧,狠狠揍将顿屁股,帮姊姊你消气。”
翠竹见他人小鬼大,听得这一番憨话,“哧”地一声破涕为笑。子轩眉间一沉,嘿地一声冷笑。离魂幡被陈道远轻松化解,不禁令他剑眉紧蹙,大感棘手。思索间,又听陈道远单手叉腰,仰天长啸一声,这声长啸如若凤唳虎啸,直冲云霄,惊仙动神。他不禁心神一荡,只觉丹田内真元被激起一丝涟漪,与长啸之声遥相呼应,彼此起伏。大惊失色之下,他赶忙运起《杂阿含秘法》,紧守禅心,全身蓄力,便要使出支娄迦谶掌。
但他大意之下,不料燎火剑阵余式未弭,却在他脚下倏地破立生出百道剑芒,将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子轩反应也是极快,他蓦地大喝一声,身形骤起,急急上跃,以避地上紫流剑芒之势。但陈道远却不给他机会,他久经沙场,深知战斗中机遇多变,形势瞬息化万,不容给他喘息之息。右手挽个剑花,剑尖倏地斜斜刺出,怒喝一声:“巽剑道!”子轩忽觉天上破空生风,“簌簌”有声,抬头一看,只见头顶百余道银光疾疾下刺,顿时张口结舌,面色铁青。
两戈相撞,迸出惊天巨响,轰声隆隆,卷起滚滚尘灰,如土龙遁地,扬起漫天齑尘。陈道远持剑而立,长衫飘飘,端地说不出的飘逸洒脱。张青暗忖道:“师兄外表粗鄙的紧,但一剑在手,却当真有几分剑仙的影子。”
正胡思乱想时,但见烟尘散去,子轩杵着玄机棍摇晃站着,四旁地面尽皆毁坏,露出数个浅坑。他抬起头来,面色苍白,神情说不出的狰狞,状若疯虎,口角鲜血长流。原来《杂阿含秘法》虽非犀利攻击法术,但却是极厉害的护体神功,大成之后几可金刚不坏,且陈道远与他无冤无仇,不便损了与严华寺的关系,是以手下留情,未下狠手,此间高下,胜负立分。
但听陈道远淡淡地道:“大师的嘴上功夫倒是强上许多,没得让陈某人失望 ,嘿嘿,佩服的紧。”言下之意便是你手上功夫不过如是罢了。他有意挫折子轩锐气,便毫不客气地出言相激。只见子轩眉宇间蓦地透出一股黑气,倏地仰天长笑,如苍鹰悲嚎,怨气冲天。
张青瞧得暗暗好笑,撇嘴打趣道:“这人笑得跟只疯狗一样,莫不是刚脑子被师兄打坏了,失心疯了?”
他这话说的颇为阴损,只听子轩狂笑曳然而止,怒睁双眼喝道:“小畜生你骂得好,今日佛爷便是拼得丢了性命也要弄死你!”张青见他眼白之中血丝密布,目光似欲择人而噬,却哪里还有半分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样子,顿时不由怯了。陈道远见他狼狈之余更增凶狠模样,浓眉一轩,重重冷哼一声。
子轩丢了玄机棍,摇晃盘膝坐下,他神色怨毒,噬人眼神不住打量三人,沙哑说道:“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生离此地。”说罢,他缓缓默然闭目,喃喃自语。张青瞧得好生不解,奇道:“这个和尚神神道道,却是在弄什么玄虚?”疑惑之间,只见子轩脸上及身体裸露出来的白皙皮肤渐渐转为淡淡殷红,而绛红僧袍片片涤裂,如蛾散纷。
便在此时,子轩体内凭空生出一股极为巨大的吸扯张力,力道霸道若斯。张青一时站立不稳,竟是双脚一悬,身不由已地向子轩身边凌空飞去,吓得他肝胆欲裂,哇哇大叫。
饶是陈道远久经大浪,沉稳已极,此时也变了脸色,大为气恼:“红莲往生咒?你这疯和尚,简直生了一个顽石脑袋,这点琐事也要拼着同归于尽么?”他嘴中骂着,手上动作却不闲着,只虚空一托,便将张青抓在手里。
子轩却是恍若未闻,兀自念咒不休,只是肌肤处殷红更显深甚,浑如血色罗刹般,望去诡异之极。陈道远深知红莲往生咒之威,这招同归于尽之法却是慧嗔年青时所创,只是太过狠毒,动辄让人魂飞魄散,早早被列为禁咒,是以绝大多人都不甚了解,却不知这年轻和尚乃从何处偷学而成。
只得片刻,吸扯之力越来越大,地上沙石纷纷被吸力牵引,纷乱着向子轩方向激射而去,连数丈之外的几株老松也频频弯腰,欲被连根拔起,真个是飞沙走石,狂风大作,教人双眼迷离。张青被陈道远拎在手里,大喊道:“师兄,想个法子脱身啊,你不是会飞吗,赶紧飞起来呀。”陈道远却摆手说道:“无妨,他修为不够,便是连红莲往生咒的半成威力也发挥不出。但这莽和尚毕竟是华严寺弟子,他若出事,恐怕你我也逃脱不了干系,无端端落下个莫须有罪名,还是需得想个法子救他。但红莲往生咒威力极其霸道,一旦全力施展开来,要硬将其停下却无疑难于登天。”
眼看子轩已是气若游丝,神志不清,喉头发出“嗬嗬”咆哮,但见他皮肤微裂,浑身浴血。此时便是张青也模糊瞧出他大限将至,苟喘到现在只是兀自强撑。陈道远心急如焚,却又是无法可施,懊恼道:“罢了罢了,此乃我命中劫难,只需将这小鬼头交付给师父即可。至于严华寺怪罪起来,我陈道远一力承担便是。”
便在此时,陈道远心头一动,不禁冷笑道:“这群和尚一个比一个奸滑,方才这般大动静也不见有何作为,偏等得自己徒儿出事了才急急赶来,好赚足理由,然后斥我不是。”
张青见他甚为恼火,不明所以,奇道:“师兄,你方才在说什么?什么奸猾和尚?什么急急赶来?”话音未落,只觉风唳破空,转头便见三位老僧出现子轩身旁,仿似凭空钻出般,不由心念一倏,猛地吓了一跳。
但见这三位老僧均着一袭粗布黄袍,肩披赤色袈裟,面色肃穆。三人将子轩围在正央,分而呈品字状排坐,且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口中不住念咒。顷刻间,便见三人汗出如雨,如身置熟笼,浸透僧袍,头顶上蒸出缕缕云气。陈道远一旁见了,却是忧心忡忡,这三位老僧他却是认识的,正北那僧人约摸六旬年纪,眉目祥和,眉白眼大,乃罗汉堂主持智远;而坐于西南方位的那僧人虎背熊腰,生得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乃是罗汉堂伏虎罗汉智深;最后那位端坐东南方位的那僧人高高瘦瘦,面色清癯,却是降龙尊者智虑。陈道远倏地遇到如此棘手人物,心中连声叫苦不迭。
三人乃是罗汉堂响当当的人物,联袂之下顷刻便压制住了子轩体内兀自翻腾的血气,那阵凶猛吸力亦逐渐消弭殆尽。只见子轩软倒在地,肤色重归白皙,已然昏迷过去,好在无甚大碍,只是衣襟染血,皮肤迸裂,端地惨不忍睹。
只见三僧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纷纷站立起身。陈道远赶忙上去行了一礼,赔笑道:“晚辈乃玄霄教不才弟子陈道远,在此拜见三位上师。”他忖度伸手不打笑脸人,现今自己这般谦逊做法,三位老僧定然不会为难自己。
不料智深两眼一翻,抬头冷笑道:“好个狂妄小辈,竟敢公然来我峨眉圣地胡乱伤人,视我等这一干老家伙如无物。哼,好,好得很,苏扬亮这老匹夫教出来的好徒弟。”陈道远听他出口辱师,饶是他涵养极好,也不禁怒火中烧。深吸一口大气,正要反驳之际,便听得智远喝道:“师弟休得胡言!”转头双手合十,祥和道:“老衲这不成器的师弟向来莽撞,望请陈檀越海涵。”陈道远见他如此随和,心中大生好感,他胸宽随性,胸腹怨气登时消了大半,拱手道:“哪里话,上师勿要怪罪小子才是真。”智远呵呵笑道:“早听闻令师苏扬亮苏檀越道法精深,神通惊人,更是不拘一格,撇开门户之见,提倡世间万物尽皆为道,相生同存。如此胸怀,老衲却与他缘吝一面,实感遗憾。”
陈道远笑道:“上师说的太也客气,乃师平日提起上师来,也是要竖起大拇指的。”智远呵呵一笑,话锋一转道:“但是一事归一事,老衲顽徒子轩虽然不才,但却也是伤在檀越之手,这事檀越若是无个交代,怕是对贵教之间影响也不甚为好。”陈道远听得此话,心中冷笑:“到底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智深却是个莽汉,见两人相谈甚久,已觉不耐,扯开喉咙道:“师兄勿要说嘴,这种小下辈交予师弟一拳收拾即可。”
陈道远深谋远虑,见严华寺如此咄咄逼人,只怕另有因由。眼珠一转,目光已落在翠竹身上,细细打量一番,不禁“哦”了一声,却是恍然大悟。当下摇头叹道:“三位上师佛法精深,怎却如此着相?”
久未开口的智虑嘿然一笑,道:“陈檀越年少成名,今日便要领教一番,若是能破得老衲三人联袂的三娑浮莲阵,老衲自也无脸面将檀越留下,今日之事便当从未发生。若是破不了,嘿嘿,说不得,只好叫令师亲来领人了。”
张青一旁瞧得好不气恼:“这些和尚好不要脸,三个打一个,说话又好生霸道,忒的叫人气闷的紧。”对严华寺好感全无。却听陈道远说道:“晚辈斗胆,倘若侥幸破去此阵,却要将这女娃一并带走。”说罢,伸手遥指着翠竹。
智远白眉一轩,笑道:“无妨。”心中却是吃定陈道远无力破阵,是以有恃无恐,随口答应。陈道远一拱手:“得罪了。”话音未落,身形蓦地一起,抬剑便向东南朱雀位刺去。但见智深、智虑手攥佛珠,呈一字位排列开来,念咒有声。梵文有若实质,通体金黄,从两人嘴中激射而出,疾速砸向陈道远。
陈道远深吸一口气,双手结个“艮字剑诀”,只见百余道银色剑芒从他胸前倏地射出,在空中与金色梵文相撞,声若响雷。尚未落地,只觉身后风声鹤唳,智远却是出现在他身后,三人又呈丁字形位将陈道远围住。
陈道远暗叫不妙,欲要遁地而出,只见三僧化拳为指,拇指拈起,宛若莲花,这阵势倏地一挟,陈道远只觉自己四肢百骸似被缚住一般,竟是动弹不得。他大骇之下,丹田气海勃发一阵强劲真元,稍挣束缚,便顺东北玄武之位疾奔而去。
智远瞧得真切,鼓起大袖一拂,三人阵型不乱,纷纷向右几步,玄武之位顿时堵塞,生机消弭。陈道远忽觉三股威压四面八方涌将而来,直感胸闷窒息,身形急跃,点至虚空呈倒立之势,怒喝一声:“坤剑道!”右手紧攥离殇剑,挽出数朵剑花,便见一波一波金光泛着涟漪,如浪随影,彼此起伏,从剑花中层层迭出。
三僧见其攻势来得凶猛,也不得不暂避其锋,侧身躲开。而此时智深脚步稍滞,三娑浮莲阵登时微微散乱,窥出一丝罅隙。陈道远双目如电,瞧出这细微突口,蓦然间大喝一声,直奔西北白虎之位,快如闪电。
不料智深模样粗莽,却是心细如发,故意卖个破绽,诱使陈道远上当。待陈道远将突之际,左足猛地一带,又将他困入阵中,支娄迦谶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他背上,顿时口吐鲜血,染红衣襟。
但陈道远临危不惧,强行护住心脉丹田,忖道:“如此下去始终被动挨打,有输无胜,不如强行一搏。”念及此处,左掌虚晃拍出,智虑不愿硬顶,侧头闪避。便在此时,只见陈道远一口精血喷洒在离殇剑身,怒喝:“三娑浮莲阵何足道哉,且瞧我阳阴两仪剑之威!”
智远听得此话,眉心一动,喝道:“二位师弟暂且退开,结朱雀之行,鬼宿转换柳宿,柳宿转换星宿。”他连声呼喝,指挥其余二僧结阵。智深见陈道远脸色苍白,好生不解,奇道:“师兄,眼看便要困死这小子,为何忽然换位转行?”智远尚未回答,却听智虑道:“阳阴两仪剑近身威力无穷,只是这小辈修为有限,没得辱了这剑法的威名。”
谈话之间,只见陈道远得了自由,右手持剑,霍霍挽了一个太极剑花。但见太极分离两仪,两仪孕育四象,四象呈出八卦,八卦又现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种剑道,少阳少阴不停变幻,威力霸道无比,诡异万分。一时之间,山谷中剑芒阵阵,似雷若光,罡风呼啸,汹涌若斯。而张青与翠竹早就觅处空位,尽皆躲起
智远颔首道:“陈檀越‘天罡剑’之名果真尽不虚传,不过却还尚未能入老衲法眼。”陈道远伤势不轻,被智深拍中之处更是气血翻滚,罡力肆虐。但他被智远激出胸中豪气,此刻兀自谈笑风生,气度不减,仰天长笑道:“今此一战,晚辈尽兴不已,大感痛快。若强求胜负之数,岂非着相?敢问世间谁无死,摘得道心永留存!”
智远见他豪迈如斯,心中顿生惜才之心,不禁莞尔:“好个傲气晚辈,且来瞧瞧你如何手段。”
只见陈道远稳立正央,不亢不卑,手中的离殇剑却迸出耀金剑芒,剑身微颤,扬出悠悠剑鸣,直若龙吟呼啸,盘旋天穹。剧烈罡风将三僧衣袍鼓得猎猎作响,双眼迷离。
智远面容一肃,大声道:“二位师弟,大千佛偈咒!”智深、智虑听闻却是一惊。张青遥遥瞧见三人缓缓落身,盘膝坐下,心中暗奇:“都这当口了,这三个老和尚怎地反而坐下了?”
智远三人闭目正坐,手里转动念珠,口中喃喃不休,依稀可见“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利都毗悉耽”等小字有若实质,色呈金黄,从智远三人口中不断飘出,在虚空化为一片金泽字海,汇集众人头顶,顷刻间凝成一个数丈大小的黄金“卍”字,气势威压无匹,慈悲浩海,令人心生膜拜之念。
陈道远大袖一挥,却回头望了张青一眼,虎目含笑。张青见他模样肃瑟,血染满襟,心中登时涌出不祥之感,欲挣扎而出,翠竹却死死拽着他,生怕他被卷进战斗,枉自送命。张青挣之不开,喘倒翠竹怀中,只觉泪腺一胀,视线竟尔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