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虚浮“卍”字越来越大,直若小岳之巨,呈泰山压顶之势,阴影霾霾,巍巍积压,竟将这山谷掩盖少许。陈道远漠然不语,却将手中长剑越催越急,金芒刺眼,有若实质,高达丈许,剑身晃抖剧烈,几乎攥之不住。
与此同时,智远三僧均额上汗出如浆,脸色苍白,但双手却缭指如飞,瞬间变幻数个结印,蓦地急喝:“卍!”
陈道远登时感到一阵扑天盖地的威压扑将下来,立觉胸闷难受。他蓦然抬头眯眼,只见那巨金“卍”字迎面疾驰而来,掀起狂暴罡风,将他一头乱发吹至耳后,望之肃穆如若,恰似金身如来亲临而怒,撞翻谷穹陡壁,落石纷纷,几有毁天灭地之威。
他摇头苦笑道:“大千佛偈咒,穷三大罗汉之力,果然威力霸道如斯,非人力所能敌。莫非我陈道远时运乖蹇,竟要丧命与此?”念及此处,不由心中涌起一股傲气:“无论如何,就算陈某今日生葬此处,但玄霄教‘天罡剑’之威名却是万万不能丢的。”
他打定主意,仰天长啸一声,双目陡张,离殇剑顿时止住摇动,龙吟剑鸣亦曳然而止。只见他双手紧握剑柄,右足往前半步,左手飞快地捏着剑诀,而右手紧攥剑柄,横竖各劈一剑。刹那之间,虚空倏地形成数万道银白剑芒,犹如九天流星划过黑夜苍穹,漂浮移动,横冲竖直,顺太极轨道化个阴阳之圈,齐齐冲向那万金“卍”字,誓不灭不休。
阳阴两仪剑使将出来,招式华丽绚烂,威力无穷。但论及修为,陈道远较之智远等人却是颇有不如,更不用提他们三人功力相交之下,便比陈道远高了数倍不止。故双方压箱底招式一出,威力高低,如若云泥。眼见这数万道剑芒纷纷刺向巨卍,如千军万马,气势雄壮,但一触之下,竟是溃不成军,如蚍蜉撼树,瞬间便湮灭消弭,而那卍字来势则稍稍一滞,体积也缩小少许。
张青本见陈道远使出阳阴两仪剑,顿觉波澜壮观,气势如虹,登时大感兴奋,只盼他一鼓作气,打败三僧;但却不料这万余剑芒实乃外强中干,一瞬便全军覆没,惊得张口结舌,登时哑然。
便在这时,翠竹忽地蛾眉紧蹙,轻掩唇口道:“小青你看,陈大侠好像……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张青一眼望去,只见陈道远撑剑强立,佝腰驼背,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口角鲜血长流,全身摇摇欲坠,不由又惊又惧,眼中倏地流出泪来。
卍字来势如风,疾若闪电,霎时便至陈道远近前。他只觉浑身剧痛,丹田气海如若火烧火燎,竟是无法避开,待见大势已去,便暗叹一声,闭目等死。张青咬紧下唇,泪水一串一串流了下来,一颗心“噗通”狂跳,几欲破胸而出。
忽地一道人影飞抢而来,挡在陈道远之前,这一下来得突兀之极,饶是智远三僧修为深湛,但真元蓄足,如何收束得住?只听得“砰”一声巨响,那人身形退飞老远,口中鲜血喷出。陈道远大惊之下,早已抢上将她抱住,沉声道:“翠竹,你这却是干什么?”只见翠竹脸色雪白,流血狂流,染红半身衣襟。她头枕在陈道远臂弯上,强笑道:“若非……陈大侠为了……救小女子,又岂会……身陷绝境?一切缘由……皆因小女子……而起,便让小女子……来结束这一切。”
陈道远呆望她美靥,只觉一股无名业火“噌”地从内心串起,转头怒喝道:“若非三位上师苦苦相逼,陈某一再容忍,又怎会造成如此局面?我佛慈悲,佛门追求因果善缘,今日三位上师种此恶因,却不怕收获孽果吗?”
智远三僧内心愧疚,心神大震之下,卍字竟是脱了控制,又向陈道远疾撞过来。然他怀抱一人,行动迟缓,转眼抬望,只觉自己头上遮云蔽日,那卍字近在咫尺,如泰山压顶之势扑来。
“善哉!”一声低喃若天际滚雷,隆隆而至,声虽不大,但传入耳中却是清晰无比,摄人心魂。只见一个白须白眉的枯槁老和尚凭空浮现陈道远面前,身披破烂皂色袈裟,却是慧嗔到了。他伸出一指轻轻点出,虚空中顿时流晃一丝涟漪,疾速漫延开来,汇成一圈巨大波流。
那卍字一触这阵波光流涟,竟尔被定格在虚空之中。只得一霎之息,登时土崩瓦解,纷纷化为无数细微金字,飘在空中不住沉浮。又见慧嗔虚空一抓,无数金字流汇为一道庞大金光,如潺潺溪流,络绎流进他乾坤袖中。大千佛偈咒威力如斯,竟被慧嗔两下度化,顷刻之间便消弭于尔,留下一地断壁残石,惨烈无比。
智远心头暗惊,知来了强人,便连忙上前道:“善哉,老衲乃华严寺罗汉堂住持智远,这两位乃老衲不才师弟智深、智虑。敢问上师何寺出家,将来有缘亦讨教一二,论佛道法。”他见慧嗔来的惊世骇俗,佛法神通惊人,连忙毕恭毕敬,笼络关系,心却暗自忖度慧嗔来历。
慧嗔却恍若未闻,只将一枚金黄丹丸塞进翠竹嘴中,默然暗运真元助她疗伤。智深怒道:“喂,我师兄问你话呢,你是聋子么?”说着便倏地抓向他肩膀。智虑脸色微变,喝道:“师兄,不可……”话尚未说完,便见智深那般雷霆动作瞬间凝固在原地,如塑泥人,双目圆睁,竟是被慧嗔封住了真元。
智远赶忙双手合十:“善哉,老衲师弟性情刚猛,粗鲁莽撞,冲撞了上师,老衲这里代他赔个不是。然上师神通广大,慈悲为怀,得罪之处还望海涵。”说着微微躬身赔礼。
慧嗔仍是不理,只顾埋头疗伤。智远被僵在一旁,脸色难看之极。眼见翠竹面色恢复一丝血色,伤势也稳定下来,她待挣扎起身,欲要跪拜,也不见慧嗔有何动作,翠竹只觉一股无形巨力将自己托起,怎也跪不下去,只得躬身说道:“多谢上师菩萨心肠,赐予九转回魂丹,搭救小女子救命之恩。”忽见慧嗔眼色黯然,长叹道:“古偈有云:人心不足蛇吞象。似你这等纯质天生木灵化生的精魅,也是世人垂涎的炼器至宝,却怎地如此大意,四处走动,徒惹他人眼红,而引来杀身之祸?”
陈道远始终冷眼旁观,朝智远三僧嘿然冷笑一声。智远被瞧破心思,不禁老脸一热。张青虽不明就里,但也隐隐猜出为何严华寺对翠竹穷追不舍,一心将其生擒之由。
翠竹成人身未久,涉世尚浅,尚不明这险恶世道,此时明白其中缘由,登时气结:“无怪小女子心中揣测,自己无论何处都有人追杀不穷,敢情竟是这个原因。”说罢眉眼红红,泫然欲泣:“难不成小女子这一生命苦,都要在截杀之中渡过么?”
慧嗔沉吟一番,道:“老衲见女施主佛缘禄泽,若是愿意,老衲倒能相告施主一套掩气之术,可掩盖自身精魅沼气……”
话音未落,翠竹倒地便拜,欢喜道:“多谢师父成全。”慧嗔微笑道:“胡闹,老衲乃空门中人,这个拜师之说却是休在提起。”翠竹撅起了嘴,老大不乐意,但又忖道:“现今你虽不答应,待我多服侍你几年,到时念我乖巧,也由不得你不收徒。”念及于此,心中大乐,朝慧嗔盈盈一拜。
慧嗔见她天真烂漫,笑而不语,右手却虚空一握。但见翠竹身形一拧,登时露出本相,化为一根三尺竹棒,通体碧玉,翠绿欲滴,缓缓落在慧嗔手中。
智远瞧得心中不豫,冷笑道:“上师倒是好深心机。先是用一颗九转回魂丹做个便宜好人,收买人心,然后借由收徒之名,将这天才地宝收入囊中,此手段不可谓不厉害,老衲却是收教了。”
陈道远也是冷冷一笑:“智远大师切莫以己度人,慧嗔禅师乃真正慈悲为怀,大智大慧之人,岂是某些面若菩萨,心如蛇蝎之人可相比拟的?”
智远心头一跳,忖道:“慧嗔,好熟悉的名字,莫不是慧字法号的前辈?”思索之时,却见一旁的智虑变了脸色,“扑通”一下便跪了下来,不由大惊:“师弟,你这是在做什么?”
只听慧嗔叹道:“罗汉堂住持智乾神通惊人,同道中口碑极佳,不料往生后,接替之人却是如此秉性,实令老衲好生心寒。”
智远尚在疑惑之间,智虑却是颤声说道:“师……师兄,他……他便是‘红莲菩萨’,慧嗔,慧师伯……”
此话一出,智远只觉头晕目眩,拉着智深“扑通”一声也跟着跪下。他心知“红莲菩萨”实乃慧嗔的晚年绰号,但前辈同道却更熟知他早年绰号——“红莲修罗”。当年的慧嗔修为通天,实力鬼神莫测。与天魔教一战更是大显神威,一人屠尽三万余魔道中人,吓得魔道中人屁滚尿流。只是传言慧嗔二百年前坐化逝世,今日却怎会忽然出现此处?
惊疑之间,只听慧嗔悠悠道:“善哉,三位勿要多礼,全都起身吧。老衲二百余年前侥幸未死,心若丧灰,不愿再涉尘世,亦早不再是三位的师伯。”
智远三人见翠竹被慧嗔收了去,欲要抢回,但偏偏又是自己师叔,实在惹之不得,暗道晦气,却也无奈应了,只得诺诺起身。陈道远携了张青而来,拱手笑道:“三位上师,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今日一切纷争,尽皆误会而起,但望三位上师多多包容,海涵晚辈今日无礼之处,晚辈在此谢过。”
三僧此时早无心滞留此地,智远双手合十道:“善哉,陈檀越年纪轻轻,涵养修为均在小辈之中出类拔萃,玄霄教有此良才,实令人好生羡慕,望陈檀越更进一步,早日接触无上大道。”说罢,大袖一拂,而智深将子轩拎抱起来,几人兀自去了。
望着几人远去身影,陈道远叹道:“此番却又是禅师替陈某解围,陈某又欠下禅师一个人情,惭愧的紧,实是无颜以对。”
慧嗔欲要劝慰一番,便见张青凑过小脑袋来,嘻嘻道:“原来师父那么大本事,却比我这个便宜师兄厉害多啦,怎么青儿以前不知道嘛。师父真讨厌,有本事也不跟青儿说。”
慧嗔佯怒道:“尽会瞎说,陈施主气度不凡,修为深湛,乃人中之龙,你有福跟着陈施主,定要多学东西,知道么?”
张青吐吐舌头,却对陈道远做了个鬼脸。
陈道远尴尬笑笑,说道:“你这惫懒小鬼,尽拿你师兄跟别人比。”
谈话之间,此时已是酉戌之交,夕阳缓缓落下地平线,然夜幕渐渐降临,一轮明月悄悄升起,流淌皎洁月光,如梦似幻,将万物镀上一层铂银,令人心静迷离。
陈道远抬头望天,叹道:“现今天色已晚,带个小鬼赶路不甚安全,不如明早再启程罢了。”
慧嗔虽面容古井不波,但心中却是颇为不舍,便道:“善哉,如此甚好,今夜星繁气爽,正好可与陈施主长谈论道。”
陈道远哈哈大笑:“禅师字字珠玑,智慧无匹,浩若瀚海,能与禅师长谈,实乃陈某之福。”
他两人俱为洒脱之辈,光明磊落之人,便觅地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就地坐了,笑谈起来。
张青人小无识,听了一会甚感无趣,便索性躺下望天。只见满天繁星如剔透珍珠嵌入黑色天穹,引起他无限遐思。
“老和尚以前说过,天上每一颗星都代表着一个逝去的人,我爹爹还有娘亲的星星却又是哪一颗呢?”他呆望天穹,只见天斗无边无际,繁星若海,浩瀚无边,心惧天威,顿生渺小之感。胡思乱想之间,也不知过了几时,一阵浓浓倦意涌来,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