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去多久,张青方始悠悠转醒。此时天色已明,晨光如水,清风拂面。他爬起身来,但见慧嗔不知去向,而陈道远则端坐他身旁右侧,兀自闭目调息。
张青大伸一个懒腰,他从昨晚起便未进食,顿觉腹响如鼓,口渴难耐。见陈道远一动不动,端坐如木,便上前推他胳膊:“师兄,怎地还不起身,我腹中饿了……”
不料他伸手刚触到陈道远的臂膀时,蓦然一股巨力从陈道远体内勃发而出,张青被巨力一激,重心不稳,登时向后飞出数丈,直摔得他背脊欲裂,头晕目眩,眼泪刷地迸出,好半天爬不起身。
正自痛哼间,便见陈道远双手扶膝,缓缓站起身来。见他吃痛捂臀,泪光涟涟,不由哈哈大笑。张青见他笑得开心,心知他嘲笑自己狼狈模样,不由怒道:“兀那汉子,笑也笑够了,还不扶小爷起身,却待怎地?”陈道远见他恼怒模样倒也有趣,存心逗他一逗,便撇嘴打趣道:“你这小鬼头没大没小,忒也顽劣,狠狠摔你一下,倒也让你长点记性,懂得尊师敬道之礼。”张青不忿道:“啊呸,尊个屁道,小爷还说你出手没轻没重,只知欺凌弱小!”
这话无礼之极,陈道远双眉一扬,顿觉恼怒:“欺凌弱小?要不是见你人小身单,早将你抓住一顿好打,包管你屁股开花!”张青却是冷笑道:“哼,你现在打我打的痛快,倘若以后小爷长大了,决计十倍奉还,定叫你屁股开上十朵鲜花。”陈道远听得此言,心中直想笑,却又不敢笑,只得紧绷脸皮,神情尴尬。张青见他默不出声,以为他服软,心中暗自得意。但觉痛疼稍缓,便挣扎爬起,拍拭衣上尘土。
他正兀自低头清理,面前突然递来一只大手,掌上一粒褐色小丸,闻之清香灵动。疑惑抬头,见陈道远微笑低头道:“你不是腹饥么?食下这粒辟谷丹,便可止饥生津。”张青鼻间轻哼一声,说道:“尽会胡说八道,小爷我饱足得很……”话未落音,只听腹中登时“咕噜”乱叫,声若响雷。他见陈道远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由小脸一热,分辩道:“怪事,小爷忽然又觉饿了,瞧你面上,不与你难堪,便勉为其难吃上一吃。”说着抄起那粒辟谷丹,一口吞将入肚。
辟谷丹虽非灵丹妙药,但为仙家所制,岂非凡药俗草可比。张青只觉那粒辟谷丹入口即化,味觉清甜,腹中饥感立消,微微饱胀,而双颊生津不息,四肢百骸登时充盈气力,效果神妙无比。
张青笑道:“这劳什子玩意瞧之难看,却神效十足,却是跟师兄一个德行。”陈道远见他逮着机会,将自己一顿好贬,不由怒道:“小鬼头又乱骂人,哼,莫要惹怒了我,丢你一人在此啃石头。”
张青嘻嘻道:“师兄对我最好不过,但我也知涌泉相报,尊师敬道,又怎么会乱嚼舌根,辱骂师兄呢?”陈道远对他无可奈何,便道:“你这小鬼油嘴滑舌,胡乱说话。莫要多言,现已耽搁许多时辰,这便要走啦。”张青道:“师兄曾说过玄霄教路遥途远,莫非却是一路带我飞过去么?”陈道远摇头笑道:“你当我是千里马么,今日便让你开个眼界,且瞧我手段。”
说着他便从腰间拎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枣色锦囊,上面绣满金丝润珠,甚为奢华。张青奇道:“师兄,这小锦囊丁点大小,却是用来放盘缠么?”陈道远笑道:“此乃乾坤袋,能容万物。你且仔细瞧住,勿要眨眼错过好戏。”话说之间,将锦囊袋口朝下,用力一抖,抖落一个浅白物体,其形扁状如舟,如拇指大小。
蓦然间,此物体积倏地急速涨大,敢情竟是一艘莲舟,通体呈象牙白色,舟旁两侧各自绣了一羽金色朱雀,而其长四丈有余,宽大约一丈,估摸可载数人;舟底离地约余三尺,悬浮虚空。张青瞧得目瞪口呆,上前抚摸舟身,但觉其质地坚硬,入手冰凉滑沁,不知何物构成,奇道:“这却是什么玩意?”陈道远得意笑道:“此乃‘混元舟’,自万年羌鹫之骨炼制七七四十九天而成,足可日飒万里,且上天入海,无所不至。”
张青从未见过这等仙物,顿时大感兴趣,小孩性起,急不可耐欲攀爬上舟,无奈莲舟太高,他人小身短,够之不及,便急急催道:“师兄,勿要耽搁时辰,这便速速启程罢。”
陈道远见他猴急模样,哈哈一笑,将他一把抱起,鹞身一个纵跃,稳稳落在舟上。
张青挣脱他怀抱,寻地靠边坐下,感觉臀触之感软绵舒适,大觉满意。正自新奇,忽地舟身猛地一顿,却是缓缓升起,离地面越来越远。而混元舟速度迅疾,须臾之间,只见巍峨的峨眉山在身下越来越小,几若巴掌,四周隐隐可见翠峰峦山连绵环绕,又待得片刻,却什么也瞧不见了,只见几丝云霞从身下晃过。张青直感身若悬空,如卧云端,耳边尽是风啸灌耳,恍惚之间好似做梦一般,心中顿时涌上一丝别样陈杂之味,既有些失落惆怅,却又混杂丝许期待。
胡思乱想之间,混元舟越飞越高,穿梭若即,直冲云霄。张青极目远眺,但见四周茫茫一大片漠漠云海,无边无际;云峦层层叠叠,浩瀚如斯。张青心性活跃,初次见此云中景致,心中新奇不已,登时将心中阴霾抛之脑后。但望得片刻,又觉云海一成不变,顿觉枯燥。
陈道远始终闭目调息,端坐不动。张青瞧腻云中景色,兀自大感无趣,见陈道远似在修炼,欲趁机作怪,但念起早晨教训,顽皮之心顿消,只得乖乖坐着。不料过得一会,陈道远却忽地开口道:“你既然也将入玄霄教,师兄却不能让你对自家门派无一所知。我且问你,你可知玄霄教的来历么?”张青暗自嘀咕:“莫非却是一个姓玄名霄的人创立的?”心中虽揣度不已,口中却老老实实道:“师弟不知,还请师兄解惑。”
陈道远微微一笑,道:“所谓玄霄,便乃九天一霄。而按道教说法,天有九霄,分乃赤霄、碧霄、青霄、玄霄、绛霄、黅霄、紫霄、练霄、缙霄。”张青听得糊里糊涂,道:“什么什么霄?这些霄却是做甚么用的?”陈道远哈哈笑道:“话说吾等修道,参悟天机,钻研的便是这个天。而天有九重,每重天便是代表一霄,九霄便是九重天之说。这些你了解便是,却不必强记。”
张青似懂非懂,恍惚点点头,又道:“之后呢?”陈道远道:“经封神之战后,道教声势极旺,一时无两;然阐截两教矛盾激烈,几成水火之势,道教登生内乱。而当时虽阐教中玉虚十二门人早已不问世事,截教亦然如此,门中二代弟子十四金仙尽皆归隐,但两教之中,端地人才济济。单说阐教尚有云中子、南极仙翁、姜子牙等济济高手,更是勿提截教中秦完、火灵圣母、白礼等实力强横之人,无论任意一人置于现今都是一方巨擘。双方明枪暗箭,也不知斗了几百合。但因久久僵持不下,便相约昆仑山之巅,论道比武,欲要决出高低。
“两教道人如期而至,俗话有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纷纷拿出得意法宝,便要开始比斗。而便在此时,忽地天生异相,但见极光大降,多彩炫丽,霎时笼络昆仑山巅,奇景无匹,但却还没完;蓦然之间地动川摇,几近毁天灭地之势,只见天穹竟是裂开一道裂罅,两教道人俱惊得呆了。”
张青听到此间,顿时叫道:“莫非是创立玄霄教之人到了?”陈道远道:“确是如此,只见一个人影自天穹裂罅中渐渐走出,虚空之中直面昆仑山巅漫步踱来。步伐虽缓,却只得几步,便行至众人跟前。此时众人才看清来人模样,只见那人一袭青色道袍,玉面墨须,双眸之间神采熠熠,身负一把湛蓝仙剑,却不是甚么鬼魅魍魉。”
张青不禁噘嘴道:“又来胡说八道,却哪有人从天外跑来的,那岂不是神仙了么?你欺我年幼无知,想诳我开心是不是?”陈道远一拧眉,沉声道:“你这小鬼头懂甚么,此乃门教史册所注,又怎会诳你。你若不想听,我便不讲。”张青心中暗忖:“门教史册又怎地,莫非门教史册不会说谎诳人么。”但却欲闻之后故事,连声求道:“别别别,我要听,我乖乖不吵啦。”
陈道远瞪他一眼,不悦道:“既是如此,便莫要再打断我。我却说到何处?哦,话说众人见他来得惊天动地,内心不由怯了。这道人却先开口说话,只见他笑吟吟道:‘贫道乃自九天之重而来,众道友称我玄霄道人便是。此次却是想与众道友交流心中拙见,共同参悟无上大道。’众人见他言谈和气,畏惧之心登时淡了。两教道人素来心高气傲,不大瞧的起所谓旁门左道,且回想自己先前窘态,不由暗自羞怒,念及皆为此人所累,均纷纷迁怒玄霄师祖,不由同仇敌忾起来。众人冷嘲热讽、神态倨傲不止,且言语投足,皆无礼之极,欲令他难堪。
“玄霄师祖初始尚自忍耐,待到后来终于按捺不住,淡然道:‘贫道虽非阐截二教之人,却也并非心胸狭隘之辈。嘿嘿,参悟天道,众位的胸襟尚无容人之地,却又更何谈容天?’言下之意便是你们想求得无上大道,却还不配。众人见他出言挑衅,不由大怒,但自恃身份,不愿群而攻之,便欲约他赌斗。
“玄霄师祖却冷笑一声,道:‘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赌斗约战,乃意气用事。吾等修道之人,最忌争强好胜,嗔贪作祟。追求大道一途,艰辛崎岖,讲究心境平和,非宽广胸襟气度而不能;众位却如此热衷地位及修为法宝,乃至凡心膨胀,而胸不容人,道心不稳,反倒落了下乘。’
“一席话听在众人耳中,顿若醍醐灌顶,当头棒喝。回想积年所作所为,只觉心中满不是滋味,均默然不语,反思自身之际,也了无争雄之心,甚感无趣之下,便各自悄然离去。”
听到此处,张青顿时浮想玄霄师祖三言两语,喝退阐截两教道人时的飞扬神采,不禁悠然向往。出神之间,又听陈道远道:“告别昆仑山之后,玄霄师祖四周云游,足及九州。但见当时遍地道风浮夸,道观中人却只会敛财牟利,人心不古,不由黯然神伤。师祖心灰意懒之下,却无意之间萌发自创道门,挽救道法的念头。此念一出,犹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他想到便做,于是寻觅一峰灵山,名为玄霄峰,并自建洞府,开创玄霄教,此乃我教雏形。尔后师祖四处广收门徒,无论贱贵,均一视同仁。然阐截两教知晓此事之后,却欲将他打压,便四处放风造谣,污蔑玄霄师祖乃邪门妖道。”
张青顿时不忿道:“这些牛鼻子也忒不要脸了,他们被玄霄师祖斥训过,怎地尚不知反省,定要与师祖为难?”陈道远叹道:“你未曾身居高位,却不知世上之事实乃身不由已。当局者不可只为自身考虑,须得顾全大局,明知此事是错非对,却也要硬着脸皮继续向前。”张青不由奇道:“此话却是怎讲?”陈道远道:“当时修道之人多如牛毛,两教弟子却何止数以万计。绝大多弟子修为低微,未至辟谷境界,因此他们饮食、起居均要花费银两。你且算计,这笔银两却该如何弄来,便只能定时向每位弟子收取一定钱财,才能维持下去。”
张青拍手道:“这么说来,便是师祖抢了他们生意?”陈道远颔首道:“不错。但期间战火纷乱,许多百户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因而纷纷逃至玄霄峰以求庇护。师祖宅心仁厚,不仅包百姓食宿,更是教他们识字求道。一时之间,师祖名声大噪,许多穷苦人家纷纷慕名而来,门下弟子人数更是越来越多,直令师祖大感快慰。
“阐截二教见势不妙,云中子、灵宝天尊及袁角等暗约数名高手,前去寻玄霄峰的晦气。众道自恃修为精深,丝毫不将玄霄教放在眼中,二话不说便直闯玄霄大殿,当时师祖端立大殿厅内正央,见众道闯将进来,淡然道:‘众道友远道而来,路途遥苦,然贫道两袖清风,却只能粗茶相待,还望众道友海涵。’云中子见他大敌临近,尚是不失气度,也不由暗自赞许,拱手道:‘玄霄掌门的气度及胸襟皆令吾等心服,但人生在世,有苦难悦。今番无礼而来,却是斗胆相求玄霄掌门忖度此间形势,撤去玄霄教派。’
“玄霄师祖听得此言,却不震怒,只是哂然一笑:‘众道友却太高抬贫道了,须知玄霄教之所以能够开门立派,却乃天道授意,贫道不过当了一回引路人罢了。’说着,捋须长叹一声,又道:‘如今战乱纷飞,民不聊生,贫道望及尘凡,但见四处哀鸿遍地,血流成河,怜我世人,苦其繁多。贫道无法坐之不理,将我教弟子性命白送。’
“云中子沉吟半晌,叹道:‘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便得罪了。’说着手中拿出一捆黄澄澄的绳子。玄霄师祖顿时笑道:‘捆仙索么?可惜,若是真品,倒是可以制住贫道了。’云中子面色一沉,道:‘便是赝品,对付道友也是足够了。’但见玄霄师祖右手虚托,一柄湛蓝仙剑便缓缓浮现在他手中。
“玄霄师祖轻轻抚拭剑身,柔声道:‘羲和剑啊羲和剑,勿要贪睡,这次且再助玄霄破敌。’话音刚落,只见羲和剑在他手上嗡然一颤,剑身迸出蓝芒数尺,耀眼灼灼,竟令大殿厅内众人无法逼视。
“云中子见此剑威力骇人,脸色微变,大喝一声:‘敌手强横,众位勿要犹豫,全力出手!’说着,反掌祭出番天印,挥掌便向玄霄师祖拍出,只见番天印越变越大,竟是将殿顶砸个稀烂,呼啸着压将落下;灵宝天尊及袁角等人也不甘示弱,浑沌如意、通天神火柱等法宝一股脑全向玄霄师祖砸去,一时间大殿被破坏殆尽,罡风狂刮不休,形势混乱之极。”
张青听的怔怔出神,不由担心道:“这么多法宝对付一个人,也不害臊么?那师祖后来怎样?却有没有受伤?”陈道远哈哈长笑,扬眉道:“玄霄师祖神通惊人,他只用了一招,便打败了云中子等一干好手!”
张青惊道:“只用一招?这……可能么?却是哪一招?”陈道远道:“说来此招你也见过,便是昨日我使将出来的阳阴两仪剑了。”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声,又道:“但玄霄师祖这招使将出来,与我相比,高下却是判若云泥。只见大殿厅内,乃至漫山内外,甚至方圆数十里,倏地浮现出无数幽蓝剑芒,数量之巨,犹若繁星,直吓得云中子一行人目瞪口呆,无论是番天印,抑或浑沌如意等其他法宝,当即被无数剑芒毁坏,尽成齑粉。
“云中子一行人登时脸色发白,但见身旁四周尽皆幽蓝剑芒,如同无数毒蛇吐信,将一行人团团围住,不由手脚俱酸,几欲软倒。只听玄霄师祖轻叹一声,蓦然间漫天剑芒消散于弥,却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大殿登时噤若寒蝉,只见玄霄师祖沉吟一番,缓缓开口,声音萧索无比:‘贫道乃他处自来,本是喧宾夺主,此乃贫道的不是。众道友这便回去复知众道友门中掌教,就说我玄霄教从此不再涉足九州大地,恳请阐截二教道友宽心。”
张青微微吃惊,问道:“不涉足九州大地?莫非玄霄教却是位于在海外?”陈道远站起身来,微微笑道:“莫急,就要到了。”
话音刚落,张青忽见地平远端云层上隐隐浮现一团黑影,不由大是疑惑,待到混元舟疾速飞近,不由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只见云峦似海,方圆偌城,竟不知丈许几何。云海上郁郁葱葱,种满异花奇草,而极目远眺,可隐约望见一座宏伟金銮大殿,耸立云海正中之央。殿前一处喷泉若虹,七彩流萤,如龙拱海,便连张青的心也跟着喷泉轨迹起起伏伏,跌宕不已。
陈道远将混元舟缓缓降至大殿广场,笑道:“小鬼头,到啦,还不下来?此处便是玄霄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