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盯着上殿看,会被乱棍打死的。”姜竹沧说着转过身去,轻轻咳了一声。
半城却很有理:“当然要看喽,我要仔细看你的身形,才能打出最适合你的剑。”
说着,她又往姜竹沧的手上瞧。她喜欢他的手,尤其是手腕的部分,细韧有力,摸起来手感也超棒的。她又伸手去捏他的手骨,是小排骨一样的触感,他的皮肉热热得,骨头硬硬得,这要是啊呜一口咬上去,一定很好吃。
她手上的肉肉很软,但手心是粗粝的茧,磨得他有点发养,还是少年的三皇子脸终于红了,他从半城手里抽回自己的胳膊,竟是有点结巴了:“你,你看就好好看,动,动手动脚做什么!”
半城无辜:“摸筋骨喽。”
“这能摸出来什么呀!”姜竹沧不服输,要强撩回去,“还是你为色所迷,胡诌出来的?”
为色所迷倒是实话,但这还真不是半城胡诌出来的:“摸你的筋骨和手上的茧,可知你平常练的什么功夫,用的兵器是不是称手,三殿下,不懂可不要瞎问。”
姜竹沧定了定神,把手递给她:“那你来吧。”
虽说有些色胆包天的成分在里头,半城到底也是个姑娘,见他坦坦荡荡,自己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只得收了玩心,双手抓住他的右手,用自己敏锐的触觉去获取他手上的信息。
指端微微用力,半城按顺序摸过他的五指,手掌和手腕,最后用自己的小手包住他的手,用力捏他的掌骨。
她很认真,眼神无焦,黛眉微皱。
麻酥酥的感觉穿透他的皮肤、肌肉和骨骼,直达骨髓深处,小姑娘的手软软得,凉凉得,像天上的云彩。
他于是反过来将未婚妻的手紧紧握住,眼神里凝滞着半城读不懂的情愫。
“你……怎么了?”
两团红云飞到她脸上去,姜竹沧面无表情,声音却变得无比温和:“其实,不是我要用的剑。”
他不松手,也不理会半城的奋力挣扎,只是一字一顿,慢慢地说:“我有个很好的兄弟,是薛大将军家里的二少爷,他跟着大将军打了胜仗,很快就会回上都,我想让你做一柄剑,送给他作贺礼。”
说完话,他才松开半城,看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嘴角止不住的往上翘。
半城低下头,轻声呵斥他:“堂堂皇子,这般没羞,也不早点说明白了……”
“你嫁我吧。”他说。
半城皱起眉来:“我不正是要嫁你吗?”
“我是说……算了。我可以给你他的资料。”姜竹沧嘴角上扬。“可你摸不到他的骨。”
婚事定下来,姜竹沧的公事也就完成了,他本可以早早回到宫里去,等半城这边做足了准备,再在皇宫迎她。但是他非以“督工”为由,偏要等半城将剑打造完成之后,一起回宫。桃花源的几位上殿不在乎,下面的人更不敢提什么“成婚前男方与女方不得相见”的习俗,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两个孩子去了。
说是督工,姜竹沧甚至连监督都不好好做,整个人像只长了骨头的瞌睡虫一样,在半城边上找了一个不会被炭火烤到的地方,趴了好几天。在他眼里,铸剑的步骤又繁琐又无聊,因此他完全打不起精神,但半城不一样,前面几天制范、熔炼、浇铸她都一派喜气洋洋,制好了剑胚,刮削砥砺,兴至高时,她哼起了歌:
“刑范正,金锡美,工冶巧,火齐得,剖刑而莫邪已~然而不剥脱,不砥厉,则不可以断绳~剥脱之,砥厉之,则劙盘盂、刎牛马、忽然耳……”
旁边睡觉的姜竹沧可不干了,起床气气冲斗牛,沉着脸走上前来,袖子一荡,大手已到了半城脸上。小姑娘巴掌大的脸蛋子被他握在大巴掌里,半城的小嘴被他捏得撅起来。
“再唱就赐你白绫自尽!”
半城动动嘴巴,发出“噗”地一声,像水里的小气泡破裂一样。
姜竹沧慢慢清醒,松开手笑她:“你是鱼吗?”
半城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位小哥到底是生气……还是开玩乐呢?!!
他伸个大大的懒腰,搬个木椅子反着放在她旁边,岔开腿坐下,下巴放在椅背上,像一件衣服一样把自己挂在那,嗓音沙哑地问她:“小娘子,现在什么时辰?”
半城一缩脖,小声说:“申时一刻……”
姜竹沧哑了火,尴尬地摸摸鼻子,嘀咕道:“不是卯正三刻吗……我睡迷糊了……”
半城不跟他计较,提着已经粗粗造好的剑,拉着他往出走。
铸造室里的温度总比外面高上许多,二人走出来,虽该是下午热的时候,却觉得神清气爽。
沉剑潭中兵器起伏,如同河中小鱼游移不定,姜竹沧抻脖子看了几眼,对半城说:“要不是提前在皇冈密卷上看到过相关的记载,我真不敢相信这些兵器是有‘生命’的。”
半城提起新制出的剑往沉剑潭中“咚”地一抛,那剑便徐徐下沉。她往后靠了几步抓着姜竹沧的袖子:“你看。”
只见幽幽沉潭之中,新剑如水入热油,让水下兵器不安生起来。短兵相接,数十成百的刀枪剑戟向它围攻,水面平静如铜镜,水下翻腾如闹海。
此时姜竹沧再往半城脸上看去,竟见到她完全不同与之前任何时候的认真神情。
一层薄薄的冷冽将她笼罩,那是如沉剑潭水一样能杀人的煞气。
又过了很久,久到姜竹沧也被潭中兵器高超的搏击技艺所吸引,脑中一遍又一遍演练起不同的招法,难以自拔。这时候半城突然一拍手,新剑由水中吐出,落在她手上。
她转回身来,发现姜竹沧如僧人入定一动不动,知道他已沉迷于那些奇诡招法,并不打扰他,只盘腿坐下,把新剑摆正在膝前。
沉剑潭水可以荡涤剑中杂质,沉剑潭中兵器可以修砺取直,但要使此剑脱胎换骨,得要半城以内力为引,将巫族咒文暗雕其上。这并不是个很容易的工程,当姜竹沧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黑了,她还坐在那里,手边摆着他送的那本笔记。
“痴儿。”
他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手悬在半空。
他当然喜欢半城,这样可爱又有活力的女孩子,试问谁不喜欢呢?甚至半城也很喜欢他,不同于对卢凤君那种崇敬由心,少女怀春的情感都写在脸上,他又不瞎,当然看得出来。
但是……
大昭国的三皇子慢慢收回手在袖子里,他的脸上如覆面具,那些细微的、生动的表情顷刻间化为乌有。
皇宫毕竟不是桃花源,半城,前方狂风骤雨,你准备好了吗?
***
熹微晨光从远方地平线开始缓缓升起,白羽信鸽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准确地穿过桃花源外能把人绕懵的迷阵,落在小小竹轩外的栏杆上。
天色尚早,这时候桃花源还睡着,可桃花源主人已经醒来了。
方瑟把窗推开,屋里的火盆受到风的鼓舞烧得更旺。他向信鸽招招手,那小东西像能看懂他手势似的飞过来,小爪子抓在他的手指上。
“这时候来的消息,多半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但说话人的语气却很平淡,就像微冷的春色一样让人打心底里生发出平静来。方瑟回头看一眼床帏间的妻子,棠长公主正拥着汤婆子看书,她身板瘦小,挂着棉衣单薄得一团,手中翻的是发旧的兵书。
方瑟把鸽子腿上的信拆下来看了看,无奈笑道:“确实有点难办。”
他把小小的信扔进火盆,又去烤手,抬头对她说:“皇兄从锦州调了一个小姑娘进宫——是巫族人。”
棠长公主翻了一页书,慢条斯理地说:“巫族人不是不允许离开锦州吗?”
方瑟道:“这个小姑娘是奉旨入宫,除了上都城皇宫,沿途一路不允许逗留。”
棠长公主她盯着火盆,眉头又舒展开:“皇兄又在作妖了。”
方瑟笑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半城?”
棠长公主点了点头,笑着说:“若连一个巫族的小姑娘都对付不了,那不是枉费了你我多年的栽培?”过了会儿她又说,“你提醒她一下吧,正好我做了早饭过去一起吃。”
“可你——”
她唇边笑容更优雅:“怕什么,炒锅我总拎得动。”
“好,我就去。”
风把他的声音送到棠长公主的耳朵里,抬头再看去,窗边已无人了。
远处桃花海随风起伏。
***
半城自己也没有想到,仅仅是要往剑锋上加几笔暗纹,竟然用了一宿的时间。她的身子几乎僵硬了,清醒过来的时候半边腿都是麻的。不过当她转动脖子的时候,发现姜竹沧竟然靠着树,闭着眼,睡得正香。
厉害呀,站着也能睡着!
她把剑放在一边,撑着地慢慢挪动自己麻掉的双脚,然后站起身来,狠狠伸个懒腰。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姜竹沧的身边,戳戳他的脸。少年的脸很柔,也很有弹性,被吵醒的姜竹沧迷迷糊糊地,脚下一个趔趄,直接扑到半城肩上,把她抱了个满怀。
“喂——”半城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少年清冽的气味迎面而来。
姜竹沧在她背后坏坏地笑,慢慢直起腰,挠挠头,往远处看:“哎,天已经亮了。”
正好脚边就放着新铸好的剑,半城害羞低下头,将它捡起来在手上,双手平奉于他:“你要试试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