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忙,自己一个人坐着?”半城神色如常,十分殷勤地将茶杯倒满。
方瑟笑道:“大侠,自然要有大侠的风度,荤腥油腻,我怎么能沾呢。”
半城耸耸肩,转过脸给姜竹沧翻译:“这是我爹爹不会做饭的意思。”
三皇子被逗笑了,端着装满茶水的茶杯双手奉上,并说:“令爱蕙质兰心,我二人十分谈得来,是姑父教导有方,侄儿理当给姑父奉茶以示感谢,请姑父赏脸,喝了这杯。”
正经起来的三皇子礼数周全,落落大方,青嫩的面上挂着诚挚的笑容,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尤其他夸奖半城的时候,一双含情目不住粘在半城身上,更让方瑟心中满意。
方大侠心花怒放,不疑有他,接了茶杯,笑道:“殿下年纪虽轻,却有鸿鹄之志,能得殿下青眼,是小女的福分。”
与此同时,半城的眼皮抬着,目光稳稳地盯着父亲执茶杯的那只手,青色的茶杯在他手中缓缓升高,最后挨到唇边。
他看了姜竹沧一眼,三皇子憋着笑。
憋着笑?
方瑟眉头一皱。
半城的眼睛比姜竹沧要尖得多,她提前看出父亲的悔意,一伸手托住茶杯底下,将茶水灌进他嘴里。
咕噜!
方瑟饮尽杯中水。
两双四颗星星眼一脸期待地盯着他。
出乎意料,方瑟神色如常,目光在女儿和准女婿之间跳了跳,眼中竟闪现出无法掩饰的伤感之情。他转向小女儿,对上她好奇的目光,苦笑头摇了摇头,那表情就像看到自己年轻的女儿挺着大肚子从远方回家一样,这位戏很足的父亲长叹一声,用凄苦的语调说:“唉,方某教女无方啊!”
半城:???
方瑟低下头,满脸沉痛地揉按自己的睛明穴,悲伤地说:“枉我纵横江湖一世英明,费心费力教出来的好女儿,竟然胳膊肘往外拐,跟着外人一起给我下毒啊!”
下毒?
半城被父亲吓了一大跳,噗通一下就给方瑟跪下了,捧着他的手把小脑袋瓜摇成了拨浪鼓:“我又不是我师父,您借我一百二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下毒啊!我就是想知道沉剑潭的水是什么味道,爹,您可别吓我啊!”
“啊?”方瑟做出大吃一惊的表情。
“嗯!”半城做出千真万确的表情。
“啊!”他把这一声拉长,音调七转八转,而后哈哈大笑,捋一捋下巴上的短须,把手放在女儿的头顶上,和气地说:“你早说,为父早就告诉你了。沉剑潭水苦中带辣,今天的味道格外淡些。”
味道淡,是因为半城怕水中煞气过于浓郁,会伤了父亲。不过既然方瑟尝得出淡,说明他早就喝过,半城这才反应过来,把脸一扭,撅着嘴巴撒娇:“爹!你又跟我开玩笑!”
方瑟抬眼皮瞟一眼看好戏的姜竹沧,又掩面道:“唉,女大不中留,翅膀硬了想上天,胳膊肘往外拐,家门不幸啊!”
知道方瑟是玩笑,半城一骨碌蹦起来,指着姜竹沧大声说:“没我事,主意是他出的!”
姜竹沧一脸无辜,赶紧撇清自己:“水是她舀的!”
“茶叶是他放的!”
“茶具是她拿的!”
“是他端过来的!”
“是她灌进去的!”
方瑟笑眯眯地看着这两小孩狗咬狗,乐不可支,却见二人对了个眼神,两只食指一同指向他来:
“是你自己咽的!”
“是你自己咽的!”
说完,两人一起笑起来。
方瑟也跟着他们笑,一边笑,一边站起身来,一人一脚,直接都给踹趴下了。他故意踩着姜竹沧垂在地上的衣服上往前走,装得跟没看见似的,一边走一边摇着头,煞有介事地叹息:“哎,教女无方啊……”
方瑟没太用力,半城倒下的时候他还拽了一下生怕把女儿摔疼了,半城躺在地上咯咯咯笑个不停,姜竹沧可就惨了,结结实实来了个狗啃泥。他一翻面,在泥土地上打了个滚,对半城说:“没想到方大侠竟然是这样记仇的一个人。”
半城笑完了,回他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舅舅,那才是戏精本精,用生命在演戏呢!”
“你舅舅?”
未等半城回答,紫色花面绣金边的鞋子已经停在她身边。
卢凤君俯下身将她扶起来,笑问她:“你怎么躺这儿了?”
半城笑答:“这不是有句话么: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趴着。不过这可不是我的锅,三殿下出主意把我爹惹生气,我爹就把我们放倒了。”话说完,她一低头,这混球还趴在地上没起来呢。更有意思的是,姜竹沧仰着脸,见半城与卢凤君都看过来,神情满足地冲着阳光眯着微微笑,翘着个二郎腿,靴子一抖一抖,好不自得。
半城瞧着他懒得可笑,抬腿在他的脚踝上踢了一脚,骂他:“大懒虫!”
姜竹沧死皮赖脸,把这只脚放平,又换了只脚翘起来,慢悠悠地答:“哎,小娘子唤官人什么事?”
半城偏跟他生不起气来,对他伸出自己的脚,对他说:“差辈了,我明明是你姑奶奶。”
走了大半天的路,半城的鞋底子上早沾了泥,姜竹沧并不嫌弃,伸手捉住她的脚腕,用力一薅,自己借力站起来,搂住半城的肩膀宣布主权,挑衅地冲卢凤君扬了扬下巴:“看见没,这姑奶奶,我的!”
血气方刚的少年毫不掩饰对她的占有欲,半城心中如有小鹿乱撞,同时她也清楚地明白,这并非出于他对自己的喜爱,更多的,是对卢凤君的示威。心动之余,又有一点小小的悲伤。
“前面说自己无意官场,后面又写信对朝廷指手画脚,兄弟这手玩得漂亮。”姜竹沧恨不得喷卢凤君一脸口水。
卢凤君已是江湖中人人称道的侠士,气度稳重,自然不会与他纠缠,只拿鼻孔冲着他,对半城说:“雪妹妹,我有话要对你说。”
“雪妹妹?”姜竹沧看了看卢凤君,又看看半城,皱着眉头问她:“这小子这么叫你不会起鸡皮疙瘩?”
狗腿子半城二话不说,直接叛变,飞到卢凤君身边,一回身,冲着姜竹沧做起了鬼脸:“我大名方听雪,多好听啊,就我凤君哥叫我雪妹妹,我开心着呢!”
“你你你——”姜竹挥动手臂,七窍生烟。
“我先和我男神说会儿话,再会了三殿下!”
话音未落,半城已拉着卢凤君,像阵风一样吹出去老远,回头想给他一个飞吻再气气他,却看见他长身玉立,身边拢了一片寒霜。
下三白的眼,看人永远是狠戾的,而放在姜竹沧身上,那是上位者对蝼蚁的碾压。
她吓得一个激灵,不敢再回头。
难道她很喜欢的那个玩世不恭的混小子是他外表,而这威严的冷冽的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吗?
走得远一些,她与卢凤君来到一处人少的亭子里坐下,卢凤君给她泡上茶,开门见山:“这是一场政治联姻,如果你嫁给三皇子,那么桃花源将会成为三皇子争储的坚强后盾。”
半城平静地说:“我猜到了。”
卢凤君直视她的眼睛:“半城,你凤君哥一向是最了解你的,我知道你能从一而终,你也希望你未来的爱人能对你从一而终,所以关于这场联姻你一定不能答应!”
“为什么?”
“三十年前大昭国与雪国曾签订盟约,雪国向我国称臣,但每一任大昭国的皇后必须由雪国公主来做。开国皇帝信守诺言,现在的皇帝陛下也如此。”
“你是说,就算我现在嫁给三皇子为正妻,日后他登基也会把后位留给雪国公主,是吗?”
“是。对于皇室来说,国永远比家重要,就算三皇子日后肯宠你,敬你爱你,等到雪国拿出那份合约来,后位也只能让出去。”
半城不说话,抿着嘴唇,低头思考。
顿了顿,卢凤君又说:“还有一件事,五年前,皇上封了大皇子为嬴王,给他参政的权利,他也是看中了桃花源的势力来提亲,当时咱们这边已经很明确地给予了答复,会帮助他争得储位,既而谋利皇位。这件事三皇子也知道。”
“咦?”
“姜竹沧这个人眼高于顶,从来不会考虑别人,如果最后三皇子没有登基,那他可能会觉得是我们偏袒嬴王,甚至迁怒于你,你又怎么会幸福呢?”
半城有些没听明白:“可是……既然桃花源已经决定支持嬴王,为什么又给三皇子提亲的机会?”
“这不重要。”卢凤君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重要的是这样你会不幸福。”
来自男神的关爱把半城感动得一塌糊涂,她由衷地说:“哎,还是你好啊,也不知道我爹娘怎么想的,还让姜竹沧来做什么,直接打发了才是。”
卢凤君道:“他们自然有他们的理由,我找你来说这些,也有我的理由。”
他的理由?
阳光照在她脸上,暖和和的一片,风却是凉的,半城脑子里有了一个混沌的念头,她低下头看着放在桌子上的茶杯,茶叶慢慢沉入底部,又慢慢浮上来,半城从来没觉得一个呼吸的时间有这么长。
扑通——
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