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男人来说,女人的眼泪永远是比钢刀更锋利的武器,尤其是一个刚刚像摔沙包一样把比她自己还高的男人摔出去的小姑娘,突然瘫坐在地上,露出最脆弱的一面,梨花一枝春带雨,把在场的人骨头都哭软了。
噫,这小家伙这么爱哭。
李兵戈在心里哀嚎一声,他猜测这会儿半城不会再反抗了,因此放心走过去,在她手臂上寻了一块还有衣裳包着的地方下手,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拽起来,尽量温和地说:“小家伙,我是薛少爷的朋友,霁州都尉李兵戈。我听说你没地方住,可以先到我家住下,七天一两银子,钱可以先欠着,你看怎么样?”
旁边狱卒看了都觉得稀奇,一是稀奇李都尉竟然能有这么耐心温柔的时候,二是稀奇一向仗义疏财的李都尉竟然趁火打劫,向一个小姑娘要钱!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收留一个小姑娘,哪有要钱的啊?就在大家以为半城会哭得更凶的时候,她偏偏把眼泪擦了一把,敛衽施礼,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李大哥。”
当然要谢谢他,轻易洞察了她此刻的窘境,并且保护了她脆弱的自尊心。
只是她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再折腾,小脸也嫩得像能掐出水来,却非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老成作派,更是让人发笑。李兵戈无奈地笑,心里想,真是个小孩子。
谢完之后,她继续哇哇大哭。
李兵戈哭笑不得:我……有那么吓人吗?
李兵戈位列州府都尉,按理说调一个人离开再轻松不过,奈何霁州的主记顾大人是个认死理的主儿,哪怕半城是个小姑娘,也非要她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李兵戈面上表现出不爽,但心中也支持,他也想知道那天半城失踪以后都经历过什么。
主记顾大人看到半城的样子就嗤之以鼻,让手下拿来的条麻布帘子给她裹上,没好气地问:“你是什么人!何时入霁州,如何被关入大牢!”
半城只好如实说明:“我……我叫半城,是三天前跟随哥哥到霁州来,后来哥哥走了,我自己一个人在琳琅城里转悠。我之前没出过远门,不晓事,住了家黑店,哥哥给我带的盘缠都弄丢了。”
“你住的哪家店?东西丢了为什么不报官?”
半城小心翼翼地看了李兵戈一眼,后者回瞪着她,她赶忙把头低下去,小声说了店名儿,又说:“官老爷都长得凶,我害怕。”
李兵戈差点笑出声儿来,这闺女把狱卒吓得拿着刀都不敢靠近,她还有脸嫌别人长得凶?!
主记顾大人又问:“那你与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打架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半城道:“我的银子被偷了,没钱住店,想找个地方将就一宿,就在桥下找了个地方,我睡得正香,他们过来……调戏于我。”
声音带着哭腔,小姑娘把脸撇向另一边,用力抱住自己。
李兵戈能想象到,一个穿着不俗、长相不俗的姑娘家,躺在桥底下被一群流氓看见,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这可不是简单一句“调戏”就能讲得清的。
还没等半城哭完,主记顾大人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把笔往桌上一拍,怒道:“你这不守妇道的女子!出门不戴面纱本是你的过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衣衫不整地出入地痞出没之地,也是你的过错!若被调戏,你应当立刻自裁以保清白!”
半城这个人吧,吃软不吃硬,别人越是强硬,她越是倔强不服气,此刻顾大人咄咄逼人,半城的气也上来了,把脸转过来,盯着顾大人的眼睛看。半城好歹也是面过圣、揍过王爷的人,瞪不过皇上,一个小小霁州主记总瞪得过,她像盯苍蝇一样盯着顾大人,把顾大人盯得冷汗直流。
她把眉毛一挑,语气凌厉:“顾大人的意思,别人要非礼我,是我的错?”
顾大人气势减下去,但仍然很强硬:“那固然是你的错,你不覆面纱,又衣不蔽体,成何体统!”
半城冷笑着,从怀里摸出那把断萼匕首来,往桌子上一拍,大声道:“也就是说,现在我一刀捅死你,也是因为你的皮肉太嫩,挡不住我的匕首喽?!”
顾大人被吓得差点滚到桌子低下,高声喊:“李大人救我!李大人救我!这疯女子要杀我!”
李兵戈一脸精彩,他哪有空救顾大人,他还没反应过来:刚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怎么还有匕首?这匕首精美绝伦,说是皇宫里的东西都有人信,她究竟是什么人?
半城当然不会真的拿刀把顾大人捅死,她把匕首收起来,气势汹汹地质问顾大人:“主记大人,您觉得呢?”
顾大人心中不服气,但又不敢再触她的霉头,只好战战兢兢地接着问了一些不疼不痒的问题,偏偏半城不依不饶,非要逼他说出个所以然而来,李兵戈听得不耐烦,直接把她拖了出去,像扛麻袋一样往肩上一扛,也不管她怎么挣扎厮打,直接扔到自己的马上,一扬鞭子,一溜烟载着她跑回了家。
李宅的大门半城还认得,那天被薛彬彬带来,逃跑之前她偷偷看过一眼。
薛彬彬这人,可以说比姜竹沧靠谱多了,他觉得可以托付的人,想必也不是坏人。半城这么想,乖巧地跟着李兵戈进了屋。
一步一步进了宅院,半城环视四周,到底是武人心思,李宅装饰质朴,跟低调奢华的南王府比起来,这简直就是贫民窟啊。
哎,什么南王府,哪来的南王府,不想了。
她又想,跟着一个男人来到他的家,按礼节,应当第一步拜见家中主母,告知自己的身份,让主母放心。她于是整了整衣衫,问李兵戈道:“李大哥,不知可否让我先换了衣服,拜见家中的女主人?”
李兵戈一怔,摆摆手说:“小家伙,我还未娶亲,一会儿你先吃点东西,梳洗一番,早早睡下,明天拜见我的母亲便是。”
半城道:“哪怎么好意思,我当及早拜见才是。”
李兵戈笑道:“那就晚饭后吧。”
跟李兵戈进了屋,半城被安置在一处简朴的客房中,简单吃了点东西,丫鬟们伺候她洗了澡,家里女人的衣服只有丫鬟们穿的,半城也不嫌弃,穿戴整齐拜见老太太,说明自己是薛彬彬的妹妹,要在府上住些日子,特地拜见。李兵戈二十好几的男人还未娶亲,在大昭国也算老光棍了,如今家中住进个女孩子,老太太自然欢喜。
半城那时还单纯,没想那么多,晚上照例打坐修炼,等清早来到院子里,想要打一套拳清醒清醒。
她到院子里的时候,李兵戈已经在了,他拿着一杆长枪掂在手上,似乎有所迟疑。
“李大哥,你起得早哈?”
李兵戈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她,懊悔地说:“哎,把你吵醒了?我每天早上都要练枪的。”
半城轻轻笑了笑,举起拳头凌空一击,发出一声轻啸:“不是你吵醒的,是我也要练功。”
李兵戈赞道:“功夫了得,难怪那么多男人加起来都不是你的对手。能让一群泼皮报官求助,姑娘也是头一人。”
半城的笑容没了——姜竹沧也爱夸人呢,他杠起来能撬动地球,夸起人来,也三天三夜不带重样呢。
唉……
见她突然从英勇的小斗士变成霜打的茄子,李兵戈有点发懵,赶紧上前去问她:“小家伙,怎么了?”
半城摇摇头,问他:“李大哥,昨天的事,你也觉得是我的错吗?”
昨天的事?李兵戈反应了一下,意识到她是在说与顾大人的对话,于是说:“你当然错了。诚如顾大人所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不注意保护自己在先,强迫顾大人接受你的理论在后,这当然都是你的错。”
还没等她喷火,李兵戈接着又说:“这世上的一切,不是谁能凭一已之力改变的,你只能顺着形势走下去,也许你还年轻,因此还看不清。就像你无法让男人消灭对女人的欲念,你无法让盗贼放过外露之财,你只能通过保护好自己来防止灾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半城把眼一眯,对着他的目光问:“那么你呢?你对我也有欲念吗?”
清晨的空气凉丝丝,被她这句话一拌,却像那烈性的烧刀子从他的鼻腔钻进去,冲进他的肺里,随着血液灌注全身。李兵戈被呛得一阵咳嗽,全身血液差点倒流。这——这句话,太大胆了!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脸膛变成一片通红,他干笑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勉强回应道:“不敢。”
半城把脖儿一扬:“你没见过女孩子在海滩上穿比基尼享受阳光,当然会觉得一切都是女孩子的错。李大哥,道德礼教可以约束像你一样的君子,我也可以让那些赖皮鬼永远不敢对女孩子放肆,这是一样的。你现在用‘只能’把自己框在一个相对舒适的圈子里,但你要接受圈子外随时可能因为一个人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总有一些人明白现实的险恶,但他们仍能够让更多人活在光明之下——我就是要成为这样的人。”
李兵戈看着她,惊讶到无以复加。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如此新奇的言论,她也是他见到的最大胆也最天真的人。可是他突然不能去反驳她。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比满怀希望的年轻人,更能让心潮澎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