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王府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按理说,士兵夜间巡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脚步声停在南王府的门前,府兵前来禀报,说是例行检查。荨长公主的寿辰在先,要有什么检查也应当做在头前,现在寿辰结束,还要做什么检查?
寄篱刚刚失踪,检查的人就来了,事情当然已经很严重了。
“你必须尽快做出决定。”薛彬彬看着自己的兄弟。
姜竹沧在很早之前就知道半城的巫族身份了,所以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下定决定,要好好保护这个可人疼的小姑娘,让她免受风刀霜剑的摧残。他一早就做好了计划,只要这个晚上过去,他就把她送出宫,让她回家,放她回归山林大海,让她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真没想到,连这个夜晚都变得如此难捱。
“南王知道窝藏巫族人的后果是什么吗?轻则满门抄斩,重则株连九族,就算您是王爷,能逃过一死,想必也会被判官楪除名,贬为庶人吧?”寄篱说着话,迈着婀娜的步伐,从外面进来,“那么南王所希求的太子之位,甚至皇位,都将要失之交臂,永无继承之日。”
众人回头去看,本应以胜利者的姿态高高在上,但寄篱的眼圈却是红肿的,就连好看的双眼皮都挤没了,很显然她已哭了很久。
她是为什么而哭呢?她的语气又为什么这么悲凉呢?
姜竹沧又转头去看半城,她仿佛陷入沉沉迷雾之中,正在寻找逃脱的方向。她的表情有点呆,她的两根手指紧紧地捻着姜竹沧的衣角,像溺水的人在抓救命稻草一样,可她只捏了一个很小的角,像是根本不敢再奢求更多。
“方听雪,你真的以为棠长公主和大驸马真的很喜欢你吗?你以为他们是把你当作亲生女儿在养吗?他们一直都知道你是巫族人,所以才会把你养在沉剑潭。如果他们真的对你很好,他们怎么会在明知道我这位巫族天女进宫的条件下,还把你送进宫来?”
半城红着眼眶看着她,那神情又像受伤,又像绝望。薛彬彬上前想要阻止寄篱,半城用嘶哑的嗓音说:“让她说下去。”
寄篱道:“你的养母一手摧毁了我们巫族几百年的根基,又把你打造成一柄完美的利刃,直插入帝国的心脏去动摇江山根基。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见识到那些书信——当然,现在那些书信应当已被付之一炬。可看到那些东西,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先帝一定要平王来继承棠长公主英勇无畏的荣耀战绩。因为她就是想当皇上!”
“她不会那样想。”半城哑着嗓子为自己的养母辩解,“对大昭国,娘亲是忠诚的。”
寄篱冷笑道:“你真是又无知又可笑,到了现在你还想为她辩护吗?你已演过传世歌,你已是巫族的祭司了,你难道感觉不到来自大漠的召唤吗?你难道感受不到身为巫族人,对棠长公主深入骨髓的恨意吗?”
果如她所言,半城无助地捂住胸口,把衣裳的前襟都攥起来。
是啊。
传世歌结束的时候,半城就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远方亲切的呼唤,让她从脑子里产生一个很小又很坚定的念头。有一个地方是她非去不可的,有一些人是她非见不可的,即使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又是什么人在等待她。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谁能说得清呢?
“就算你仍对棠长公主与大驸马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又想如何解释今日荨长公主的所作所为呢?她明明知道我会发现,还逼你去演传世歌,她到底是什么意图,你没有想过吗?她是真的喜欢你,爱护你,还是说她就是个糊涂蛋,被我们巫族的传世歌所蒙蔽,只想通过笼络你来多看一遍传世歌?要知道,若非巫族在册记录的祭司,谁敢站在祭台上演传世歌,在巫族就应当受到最严厉的酷刑,就算被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可荨长公主就让你这么做了。她一点儿也不关心你本人会如何,她只是利用你去满足她自己不可告人的私欲。”
半城想起荨长公主看自己的目光。
好像荨长公主目光所及根本就不是她半城,而是另外的某个人。
会是大祭司吗?
荨长公主只是想要看到有一个人穿着大祭司的衣服,跳一曲传世歌给她看吗?所以才教了半城那些知识,所以才把她的故事都讲给半城听,所以才毫不在意在巫族的礼仪中僭越之罪到底有多严重吗?
“就算这些你都可以不理会,你总应该知道真正在乎你的人是谁。”寄篱放缓了语调,走过来,在半城的耳边说:“是南王殿下,是阿遇姑娘,他们才是真正关心你,在意你,把你当作最亲的亲人。可是你呢?你巫族的身份已经连累他们了。如果没有你,南王就可以当皇上,可以统御天下,可以至高无上。如果没有你,阿遇姑娘可以成为第二个女性官员,可以做相国,可以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如果……如果姜竹沧当不了皇帝……
那么嬴王就会杀了他。
他……他就会死啊……
寄篱扳起半城的脸,不顾她已泪流满面,用惋惜的语气说:“醒醒吧,方听雪,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桃花源不再是你的容身之地,上都城于你来说就是龙潭虎穴,天下再大也无法容纳你的存在。从棠长公主把你从锦州抱出来起就是一个错误,你还要让这个错误继续伤害更多人吗?”
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吗?
我的存在,会伤害更多人吗?
半城万念俱灰,姜竹沧进退维谷,阿遇手足无措,眼瞧着节奏都被寄篱一人带着,唯一一个还有点脑子的人正默默地注视姜竹沧。薛彬彬根本不需要对此时的情况做出任何应对措施,因为他的行动权并不在自己手上,他需要做的只是坚决地执行姜竹沧最终的决定,然后替他承担一切风险和所有后果。他能清晰地看出寄篱的思路,她所寻找的合作伙伴必定是嬴王一派,她真要置半城与姜竹沧于死地,大可不必大费周章说这些话。她贪恋南王侧妃的地位,必定存着心想把姜竹沧择出去,因此她所言句句都扎在半城心尖上,让半城方寸大乱。
寄篱从怀中取出一柄解腕尖刀放在半城手心里,尽量温柔地对她说:“嬴王所求,与我所求,与南王所求皆是如此,方听雪,你要自己做选择。”
死。
此时此刻,唯有一死,是她最终可以选择的路。
失魂落魄的半城,此刻还有着一丝生的念头,她把失了焦距的瞳孔对着姜竹沧,她已绝望到没有表情。她问:“你……你要我死吗?”
阿遇多想扑上去阻止半城,她想大声吼叫,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说:你疯了吗?你是如何对我说的,人生在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生死决定权交到别人手上,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还是深入骨血的爱人,能决定你生死的只有你自己啊!
可她做不到。
强烈的恐惧感让她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
她从来没有见识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性命如此轻率的处理,她也从来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仅用语言让另一个人完全失去生的希望。纵使此刻是她最好的朋友面临人生最重要的节点,她脑海中想的也是她自己。如果此刻与寄篱敌对的人是她萧楼遇,那她能坚持到第几句话?如果半城真的被嬴王带走……作为半城的侍女,她还能活吗?
……
短暂的沉默。
在沉默中,姜竹沧爆发了。他突然发狂,捡起手边能够得着的一切,什么青瓷碗盏,什么琉璃花瓶,那些个易损的,易碎的,易混的,他把那些东西狠狠的掼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音。沉寂的夜空中,他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像急红眼的野兽,像饥饿的灰狼。他把目所能及的一切都毁掉,像是要借着这股劲道毁掉整个世界。
如果放弃半城,他也许有机会夺得王位。
但如果保护半城,就意味着他将永远失去继承王位的资格。收容巫族,这会是他一生抹不去的污点,他会成为皇宫的笑柄和耻辱,他会成为嬴王脚下的蝼蚁,一旦嬴王的身世秘密被揭发,那个笑面虎再想要杀了他,简直易如反掌。
他把目所能及的一切搅了个天翻地覆,然后,他的目光像闪电一样汇聚到半城手中的那把解腕尖刀上。
第一个察觉他动作的是阿遇。
她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如果半城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腿脚忽然有了力气,她哆嗦着挡在半城面前,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没有她,我也不要活了……如果没有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杀她,你先杀我好了!”不知道是什么给予她置生死于度外的力量,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响得在屋子里回荡。
可寄篱上前来,一脚把她踹开,冷冷地说:“没人在意你的死活。”
决定权,还是在姜竹沧手中。
他盯着半城绝望的眼睛,他的手慢慢放在她的手上。
“刚进宫那天,我对你说过,那是我最后一次把你丢下。”他慢慢握住那把尖刀,“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姜竹沧将尖刀的刀刃对准半城的胸口,她的手握着刀,他握着她的手。
用力一刺——扑——整把刀没入她的胸口,那是他最终的决定。
“寄篱,请嬴王殿下进来。”
这个冷血的男人说完,轻松地笑起来,笑声先是低低地滚在喉咙口,而后从他的嘴巴里喷涌而出,笑声嘹亮山中虎啸云上龙吟,笑着笑着,他终于湿了眼眶,他的手仍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然后他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他的小娘子说——
“傻姑娘……我是真的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