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篱去哪了?
她当然是感应到一种玄奇的力量,然后用巫术甩掉阿遇,顺着那股力量入了宫跑到椒兰宫的院墙上,从被风吹开的窗户看进去,把半城穿着十二祭暗光云袍的样子看在眼里,也把荨长公主与姜竹沧满意甚至惊艳的目光给看全了去。
对于半城,寄篱原本是没有杀心的。
所以当嬴王把她请到嬴王府的监牢里,让她打开那个箱子的时候,嬴王明显表露出结盟的意图,寄篱并没有完全接下他抛出的橄榄枝,而是打算着把她弄出宫去也就罢了。
她所希望的,从来都不是让半城去死,而是让半城顶着那双和半夏相似的眼睛,像蝼蚁一样匍匐于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登上权力的高台。然后寄篱再一脚踹开那个在锦州境内作威作福的半夏,重新回到天女位置上,最后荣耀地登上大祭司的位置,成为巫族第一位女性大祭司。
死亡,太低级了。
可是她没有想到,半城竟然能在她已经引起荨长公主的激动情绪之后,让荨长公主掩面哭泣,她更没有想到,姜竹沧看半城舞蹈的样子,和他看自己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眼神。她突然觉得嫉妒。
寄篱当然没有爱上姜竹沧。
她自己觉得她是没有的。
初次听说姜竹沧的名字,还是在锦州的时候。
那时候老族长还健在,女孩子们有闲暇时也会讨论世间最英俊潇洒的男人。
有人说,老一辈里盛传的天下第一美男子当数邀命鬼手,这位杀手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采花贼,后来爱上一个姑娘,便娶了姑娘,从此不再偷盗采花,而是办起了杀手组织,杀的都是些恶人歹人,虽然手段毒辣了些,倒也有很多人追捧他,管这叫行为艺术。
女孩子们喜欢听邀命鬼手的浪漫故事,却不敢提他杀人如麻手法残忍,谈了一会儿就谈到大昭国第一高手方瑟方大侠,这位大侠年轻的时候细皮嫩肉,像个百无一用的书生,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变得成熟稳重,又娶了风华绝代的棠长公主,居于桃花源,每年都会出山与武林好友游山玩水,生活惬意。
再要说年轻一些的,姑娘们首推方大侠的弟子,惊鸿山卢凤君。卢凤君扬名立万,是个谦虚的君子,他的家世不明,有一位当了皇子妃的姐姐,因此时常有进宫的机会,传说就连皇宫里的公主都对他倾心不已,想要下嫁于他。
巫族人没出过锦州,所知年轻男子的传闻也多半是道听途说,这会儿有一位非巫族的女孩子说起来,她远房姐姐在宫中为侍女,曾见过无数男人入宫朝见,有老有少,有俊有丑,但唯一令她难以忘怀的,是皇上的第三个儿子,三皇子姜竹沧。
如果那个女孩子在描述的时候用了别的词语,寄篱还不大能记得,只是她说:“若非天底下最贤良、最美艳的女孩子,是无法配得上他的。”
听听,美丽的都不行,得美艳的才行。
正巧的是,这位三皇子还不大得志,在婚姻大事上,很难有自己的主张。
所以在老族长魂归大漠,新族长决定把寄篱总入皇宫的时候,寄篱所盼望的,已经不是嫁与君王成为宠妃,而是嫁给君王的儿子,那个“唯有最优秀的女子才能配得上”的男人。
只是命运与她开了天大的玩笑,当她满怀希望地进入青阳宫地时候,那个她一心想要见到的男人却跑到桃花源去,甚至还接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回来当他的王妃。
十五岁的年纪,婴儿肥的小脸,放在女人眼里,半城的样貌绝对算不得极致的美人,可是男人或许就吃这一套,喜欢像养小女儿一样养着她,把她宠到天上去。可是装青春无知的可怜样,让男人把她当玩物的女人一向死得最惨。所以在最初的时候,寄篱并没有把半城当作对手。
但是接下来的事却超出寄篱的预想。
半城就是爱闯祸,身为王妃之尊却三天两头跑出去找朝中武将做些个妄图颠覆皇权的勾当,明明可以做一片坚实的大地,却想要顶起苍穹。寄篱期盼着有一天姜竹沧乏了倦了,一脚把半城踢开,再发现寄篱的好,与她亲密起来。可是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姜竹沧始终都像哈巴狗一样追着半城的屁股后面跑,动不动就很骄傲地说“我家小娘子怎样怎样”,就好像那个娇小的姑娘拥会使用神奇的魔法,能让每天杠天杠地的三皇子转了性开始吹彩虹屁。
寄篱曾经信奉的,女人要主内,要让男人欢心,要贤良淑德柔弱可人……等等信条,放在这儿都不好用了。
都比不上那个会打铁,会干架,疯疯癫癫的半城更讨人喜欢。
但就是寄篱对自己产生质疑的时候,姜竹沧突然又与半城疏离了,转而与她亲近起来。
姜竹沧对寄篱说,他希望成为太子,成为皇帝,如果她能帮助他,他会给她权势与地位。
寄篱觉得,这个男人太聪明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钟爱的是什么,她贪恋的是什么。寄篱不希望自己爱上他,但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她还是对他产生了情愫,如游丝,飘荡不绝。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寄篱有事情想要找姜竹沧商量,却在他房里看到了半城。
半城坐在那里写毛笔字,姜竹沧在一边支着手臂看着,一句一句念出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什么意思啊?”
半城依着他手指的地方给他解释:“从前有一个人叫庄周,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梦醒了之后,他发现他是庄周。那你说,到底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呢?”
姜竹沧哼道:“我上哪里知道!蝴蝶又不会说话又不会思考,上哪变成人去!”
半城翻个白眼给他道:“你真是一点都不浪漫。”
说完,她又写了一幅字。
姜竹沧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又是什么意思?”
半城道:“曾经到见沧海,别处的水就不足为顾;不在巫山,别处的云便不称为云。仓促地由花丛中走过,懒得回头顾盼;一半是因为修道人的清心寡欲,一半是因为曾经拥有过的你。”
姜竹沧伸手轻轻划过半城的鼻尖,笑道:“原来是在说你喜欢我呀!”
半城脸一红,往边上看:“才没有呢!”
姜竹沧把笔抢过来,将两首诗的“沧”字圈出来,问她:“这你怎么解释?你就是死鸭子嘴硬,明明心里想着我,还不肯说!”
半城急道:“哪有把女孩子比作死鸭子的!”
姜竹沧又把笔还在她手里:“这两首诗意头都不大好,你再写一首大气磅礴一点的。”
半城问他:“你听阿遇说过,我们那儿有个很厉害的人叫‘曹操’么?我给你写一个他的诗。”
……
两人有来有回,竟像是好友知己在游戏一般,哪里看得出疏离不和的样子来?
和半城在一起的时候,姜竹沧总像小孩子一样,时常吵着要她承认喜欢他,他杠,她就和他一起杠,吵着嘴一点儿也不生气,半城只要说她是姑奶奶,姜竹沧立马认怂承认,把话题一岔,又开始玩别的东西。
寄篱就在那儿看,看他们两个念着“两只小蜜蜂呀,飞在花丛中呀,左飞飞,右飞飞……”的儿歌,玩一些很幼稚的游戏,二人乐在其中,笑得天上的云彩都惊走了,树上的小鸟都跳起舞来。
寄篱很纳闷,她从来没有幼稚过,她的生命中也从来都没有过游戏。
她也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吃醋。
她多希望那个在姜竹沧身边笑得很开心的姑娘,是她自己。
只是同为女人,明明她更具风韵,更妩媚多姿,她不仅是侧妃,更是女官,甚至得到荨长公主的承诺,她很快就可以成为第一位女性官员,既可以管男人,又可以管女人。她还能帮他登基上位——她明明那么厉害,为什么姜竹沧喜欢的人不是她?
这种嫉妒的感情就在今天达到顶峰,她并不认得那件只有大祭司才有资格穿上的十二祭暗光云袍,但她看得懂荨长公主感动的眼神,和姜竹沧被吸引的神情。
这个女人留不得,她不是有心机,而是真的很强大。所以寄篱下定决心,要把半城毁掉。
所以寄篱气势汹汹地冲进嬴王府,直接面见嬴王,对他说:“南王妃是巫族人,我今天确定了。只要你能带人搜查南王府,把她带到我面前,我就能向圣上证明这一点。 ”
嬴王一愣,说:“好。”
他甚至没有向寄篱确认这条消息的准确性,因为他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可以让南王妃“成为”巫族人。
巫族人未经允许离开锦州,是死罪。
现在嬴王就要借寄篱的手,把这位挡了他路的南王妃,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