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门,薛彬彬又央人拿来一套崭新的衣裳给姜竹沧换了,把染了血污泥土的衣服扔掉,才护送他们回去南王府。
坐在马车上,半城把缠在手上的布条一圈一圈解下来,女孩子本来白白嫩嫩现在变得青青紫紫,姜竹沧的手臂稍微能抬起来点,他就把半城的小手捧在自己手心里,问她:“疼吗?别骨折了。”
还没等半城回答,薛彬彬就在旁边轻咳一声,笑道:“你们小两口,可忘了还有我这外人在场?”
半城笑得脸红,直往姜竹沧的怀里一扎,却还不允许他环抱住自己,姜竹沧后背都是伤,在嬴王府来不及包扎,被她轻轻一撞,整个后背靠在座椅靠背上,疼得他表情扭曲,咝地一声,可还是笑得很开心。
薛彬彬在边上笑着看他们。
没想到这样一折腾,他们的感情倒是升温了。只是一想到这样的一对儿璧人儿马上就要分离,薛彬彬的心中免不了有些伤感。
薛彬彬笑道:“刚刚见南王妃冲出去,我吓得魂都要掉了,可怕您把嬴王一刀宰了,那我们都不要活了。”
姜竹沧冲他扬了扬眉毛:“我家小娘子又不是没脑子。”
卿卿我我的时间很快过去,热情消退,半城又开始担心起来:“刚才嬴王妃说桃花源被封了?”
姜竹沧说:“也没她说得那么严重,只是有些嬴王的人在那里截胡,距离被封还差得远。”
半城紧追不舍:“那她为什么那么说?”
姜竹沧笑道:“你看她的状态,除了嬴王的话,她还可能有什么渠道去获取信息吗?嬴王早存了心用她来对付你,当然会把事情说得重一点,只可惜他从头就打错了算盘。这事不提了,马上就是荨姑姑的寿辰,你把传世歌练得如何了?”
半城得意地笑:“当然练得很好。”
姜竹沧记得嬴王曾与寄篱商量过针对半城,特意追问了一句:“你跟寄篱一起练的?”
半城想,姜竹沧与薛彬彬都不是外人,便把自己在梦中见到早已仙逝的巫族大祭司的事情说了。薛彬彬闻言愁眉不展,姜竹沧闻言大惊失色,二人却心照不宣,只说此事神异,绝口不提这可能是巫族的神明显圣。
姜竹沧回府后把伤口上药包扎,又盯着半城在手上涂了药,才勉强休息。
为了照顾姜竹沧,半城只得又在碧蚁楼陪了一天,等到晚间时分,姜竹沧缓过乏来,将左右屏退,央她将传世歌跳给他看。半城当他是监督自己,照做。却见姜竹沧神情悲喜不定,强打精神对她说:“荨姑姑定然喜欢。”
南王府一夜再无闲话。
嬴王府却是一夜无眠。
任何男人都不会容许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他人瞧了去。
所以那些亲眼见到嬴王被半城暴打的士兵当场被下令封口,嬴王妃秘密叫来医者探看,伤口在内不在外,半城憋着劲,说打断肋骨,就打断肋骨,一点儿都没含糊,医者跟着折腾了一晚上,等到天边大亮,嬴王才徐徐转醒。
嬴王妃衣不解带侍奉了一个晚上,等到清早已是憔悴不堪。
“王爷……是臣妾无能……”
嬴王心中本就堵,见嬴王妃眼圈都黑了,发鬓也微微散乱,心中更是不快。可他没有对嬴王妃发火,而是缓缓吐出一口气,握住了嬴王妃的手。
嬴王道:“没关系,这一对儿乱臣贼子,本王很快就能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
嬴王妃说:“臣妾担心王爷,若是南王妃她……”她紧张地四下看看,确认周围并无旁人,才放心说:“若她……那臣妾……好在她念及王爷的威严,还请殿下从轻发落于她。”
嬴王慢慢摇了摇头,温和地说:“若她真要置本王一死,本王倒不怕她了。”
嬴王妃道:“臣妾……听不懂。”
嬴王说:“你不必听懂,她想让本王恐惧,是她成功了,但只要她一死,再大的恐惧也不会让本王折服——你的这位干妹妹必死无疑,王妃,你要接受这一点才行。”
嬴王妃的身体微微颤抖,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可怜:“请王爷宽恕她——”
嬴王盯着她的眼睛,温和的眼光就像在注视自己最最亲密的恋人和伙伴:“本王也有一事想要问一问王妃,如果被囚禁的人是本王,王妃可愿意置生死于度外,像南王妃一样横冲直撞去救本王?”
嬴王妃赶忙跪下去,虔诚地叩头:“请王爷饶恕臣妾,臣妾不会。”
“哦?”微冷的语气。
嬴王妃红着眼眶,真诚地说:“王爷终有一日会继承大统,王爷尊贵之身,永远不会有身陷囹圄的一天。”
“呼……”嬴王没有对这个答案表达自己的态度,只是放松身体,又说:“马上就是荨姑姑的寿辰了,我的伤没那么重,你去看看礼单上的东西是否已准备妥当。”
“是,臣妾这就前去,请王爷好生安歇。”
嬴王妃退出寝宫,嬴王才又叹了一口气。
想到那个能在牢笼之内把锁砸开,只为了给夫君报仇的小姑娘,有那么一瞬间,嬴王突然有点儿羡慕自己那个废物弟弟了。
***
初安三十年,七月初五,大昭国荨长公主六十六岁寿辰。
在整个皇宫主子中,荨长公主是最年长的一位,因此她的寿辰对整个上都城来说都很重要。这位严厉的老人起了个大早,照例在自己的宫室之中看了一上午的书,直到正午才施施然来到春熙堂,这会儿台子都已搭好,文武百官都已到齐。
作为小辈,嬴王府与南王府早已到达,几天前还剑拔弩张,今天在满场客人面前,这二人却出奇地和气,兄友弟恭,把半城看得都恨不得当场做个奥斯卡小金人颁给他们了。
与荨长公主一同到达的,是皇上皇后。皇帝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仍是朱颜鹤发,苍髯如戟,身穿暗红色的团龙云锦袍,与白得发光的皇后一同出现,其余妃嫔各自打扮艳丽,跟在后面。
几位上殿落座,小辈们带头起身,与几位近臣一同下拜,口呼万岁。
重新落座,半城往身边一打量,阿遇站在他们的座位后面,直勾勾地盯着皇后徐氏。也许是因为她来自雪国,整个人闪着光就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一样。
半城捅了阿遇一下,笑话她说:“你怎么也学会犯花痴了?”
阿遇的手里绞着一块白色的纱巾,带着飘带,正是个面纱。她竟然把面纱当手帕拿着?
阿遇说:“精灵王子……长得和皇后很像。”
原来这面纱,是见到精灵王子那天阿遇戴着的啊。半城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下,那位惊鸿山的新庄主五官普通,但白皙的皮肤和高贵典雅的气质却和皇后一般无二。她说:“兴许他们雪国人都这样呢,我听凤君哥在信里说精灵王子也是从雪国来的。阿遇,前儿我又给凤君哥写信了,正问他你的精灵王子有没有娶亲呢。凭你天下第一美人的样貌和玲珑心思,配他呀,他不吃亏。”
阿遇脸一红,看着半城,眼中像有星河璀璨:“嗯……谢谢你。”
两个小姑娘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小手拉着小手你侬我侬,旁边姜竹沧可看不下去了,狠狠咳嗽一声,拽着半城的手腕,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瞪阿遇道:“你个没规矩的小丫头,给本王老实点!本王的女人也敢觊觎!”
这会儿寄篱已去准备节目,近前的都是熟人,阿遇虽低着头像犯了错一样,还是小声分辩道:“王爷可别怪罪属下,是南王妃撩我的,再说……属下若真觊觎,您还抢不回去呢。”
“你等着回府,本王要用南王妃的锅炉把你给煮了!”
半城看热闹不怕事大,赶紧插言道:“那分我一杯羹呀~”
姜竹沧不懂这个梗,阿遇却接得上来,只见她做出惊讶的样子,对半城说:“我拿你当主子,你却拿我当爸爸?”
半城笑道:“听你这语气,想跟我上台说一相声?相声四门功课什么来着?”
阿遇道:“坑蒙拐骗呗!”
二人又笑起来。
不多时,寿辰宴席已就位。从上一辈的几位王爷开始,诸位大人都要下场做贺词,送贺礼,一位精瘦的汉子站上去,姜竹沧用胳膊肘碰一碰半城,小声说:“这就是平王。”
对于这位抢了娘亲功劳的王爷,半城打心底里抵触。她眉头紧锁,将平王上下打量一番,可知他也习武多年,举手投足气定神闲,想来也是一位英雄人物。也难怪把他传说成那位带兵打仗的骁勇将军,世人无不信服。
只可惜,那功劳是他抢来的。
因为荨长公主是女眷,因此被允许出席的只有一些近臣和他们的家属。夫人们有的端庄,有的刻薄,三三两两把脑袋碰到一起,眼神总要往半城的身上打量。
“就是她喽,之前诋毁平王,还有一段时间跟赵大人不清不楚……”
“赵大人那是疼惜她是晚辈,你瞧着没,看清她的为人以后,又不怎么来往了。”
“女人看女人,一看一个准,相较而言,我还是更喜欢那位侧妃,人精明,会来事儿,可比正妃好得多。”
……
“夫人们可是有好玩儿的事在谈论?”不老的女神皇后优雅地盯着那几位乱嚼舌根的夫人,笑着说,“有趣的事可以和本宫讲讲,但若无趣,本宫可要生气了。”
那几位夫人连连称不敢,不再放肆。
姜竹沧问半城:“你其实很害怕吧。”
半城转过脸去看他:“我当然害怕,但是害怕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会控评,又不知道要怎么与他们周旋。我离开家的时候娘亲说,进宫以后一个人都不要相信,但是我相信你,也相信荨姨。就像荨姨说的,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但我能把我正在做的事做到最好。”
姜竹沧笑道:“你放心,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你只要放心相信我就好。”
两只小手握在一起,半城又问他:“你怎么今天总看我?”
姜竹沧没料到她会察觉,一怔:“我看你要收费吗?哪那么多为什么!”
半城欲哭无泪:“我……我没问你为什么啊。”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你心里想了。”
半城道:“你不要这么看着我……那眼神就好像再也见不到我了似的。”
姜竹沧便不说话了,也不看了。
只是站在他们身后服侍着的阿遇,眼中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
按计划,今天晚上到椒兰宫里给荨长公主跳一次传世歌,在这之后不久,半城就要被送出宫了……唉,那之后,这两个人便会天各一方,永不再见吧?如果很多很多年以后,姜竹沧登上皇位,有了来自雪国的、像白雪公主一样漂亮的皇后,他还会记得年少时分让他悸动的少女吗?如果很多很多年以后,半城继承桃花源,嫁给像卢凤君那样的大侠,她会不会时常想起现在如此信任的这个男孩?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们都会在哪呢?整场宴会,阿遇都在想这样哀伤的话题。
直到宴会的高潮部分,南王侧妃寄篱以巫族天女的身份向荨长公主献舞,阿遇才勉强打起精神。她走到半城的身边,轻轻抱住她的肩膀。
“怎么了?你们今天怎么都怪怪的?”如果半城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她就是个猪脑子了。一天下来,姜竹沧和阿遇的情绪都很低落,就好像自己马上要不久于人世了似的。她紧张兮兮地问姜竹沧:“王爷,莫不是我上次在嬴王府闯了祸,你们要修理我?”
姜竹沧握住她的手,对她笑:“想多了,看舞吧。”
对于寄篱来说,巫族天女的名声就是她全部的尊严,因此她将祭舞演得格外卖力,将女子的娇柔与美艳发挥到极致。她身上披带着上一任天女的所有饰品,将流传下来的祭舞演得与当年一般无二。
是了,她是天女,就应当演成这个样子,温温柔柔,婷婷嫋嫋。
荨长公主仿佛看到那个年轻的女孩儿——她拿着木刀,在巫族的仪式上把自己全部的精神和热情交付出去,她有着纯真的眼神和甜美的笑容。
——“姐姐,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长命百岁,等我们很老很老的时候还要在一起~”
巫澜……荨长公主在心中呼唤着那个女孩儿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