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凤君将杯子端到唇边,浅呷一口。茶水是热的,雾气把他的表情变成一团柔和,他好像笑了,又好像没笑,他慢慢放下茶杯,看着她,一脸认真。
“你还可以有另一个选择,你可以选我。”
你可以选我……
可以选我……
选……
我——
这是告白啊!是告白啊!
脑袋里像是炸开了一道烟花,眼睛看到的满天都是星星,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惊觉自己的手心原来这么凉,她看看卢凤君,又看看放在面前的茶,一瞬间甚至想到以后孩子叫什么名字去了。
可是话说出口,却是这样:“凤君哥,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
半城明确地知道,她对卢凤君的感情可以说是崇拜、是羡慕、是景仰,但要让她去思考让这样优秀到耀眼的男子把自己当作此生挚爱,又有点……难以接受。
——他怎么可能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呢。
在感性里跟这个男人过完了一生,理性里半城的第一反应却是这样。
“别逗了凤君哥,总得要天下第一的女侠方配得上你,犯不着为了我不嫁三皇子,把你给搭进去吧?”
卢凤君有那么一丝丝的受伤:“还是说,雪妹妹你觉得连我也配不让你?”
“我的天,凤君哥,我哪敢啊!”半城坐不住,站起来在亭子里走来走去,她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太劲爆了:“我……我……凤君哥你这……”
“话,我说完了,雪妹妹,你可要好好考虑哦。”卢凤君从桌子旁边的小树上摘下一朵盛放的花来,轻轻点缀在她鬓边。
他温暖的指腹把她的耳朵都给烫红了。
轰!
半城的大脑终于处理不了这庞大的信息,死机了。
***
花朝节再盛大,也不似春节从除夕到元宵能闹腾十五天,大家开心地品尝美食、互相切磋的时候,半城就坐在望江楼的顶上看月亮。
卢凤君的突然告白让半城开心到冒泡,但她心里也存着个疑影。姜竹沧和卢凤君的过节她不怎么关心,倒是她问起嬴王和三皇子的冲突时,卢凤君一下就把话题给岔开了,这一点她非常在意。
作为一个父亲,方瑟是慈父,他喜欢半城和他闹,也经常和她开玩笑。但作为一个大侠、作为长公主的夫君,他有着睿智近妖的一面。党争是条单行道,选了一个就不能再选另一个,否则就是高空走钢丝,琅琊榜里谢玉首鼠两端,最后被制裁成什么样了——方瑟为什么要让桃花源陷入这样的困局?为什么他已经表示支持嬴王,又反过来要支持三皇子?他就不怕两面不讨好,最后让桃花源被倾轧成灰吗?
她晃荡着两只脚,鞋子挂在她的脚尖上。她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觉得越想脑子越乱。
“刚才那道烤鸡真是的香死了。”姜竹沧手脚笨拙地爬上来,挨着她坐,找好了舒适的位置之后懒洋洋地半躺下,对半城笑:“我看你吃得不多,脸上总有愁态,有什么心事要和官人说。”
“我还没嫁你呢,油嘴。”连开玩笑都有气无力。
姜竹沧利落地抹抹嘴巴凑过来:“油吗?你要不要亲一亲看?”
“没正经,我问你个事,你要如实回答。”半城说着,抬手指天上的月亮,“在月亮底下,你是不能说谎的。”
姜竹沧顺着她的手往上看,圆圆的月亮挂在深蓝的天幕上,皎洁如玉盘。
他于是说:“啊,月亮就是那个月亮嘛,我说谎它能拿我怎么样?它能咬我吗?”
……你真是一点也不煞风景。
半城心里的一点儿小伤感被硬生生地憋回去了,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把噎着的情绪给拍回肚子里去。关于晚间的谈话,她设想过很多种开场方式,但是想来想去有一个问题都是一定要问的,半城想,如果一定要问,那就不要做什么多余的铺垫了。
她于是问:“我娘已经公开支持嬴王殿下为储君,你怎么还想要向我提亲?”
姜竹沧冷笑道:“嬴王?他自己作死让棠姑姑难过,就不行我见缝插针?”
她立刻追问道:“让我娘难过?他怎么作死了?”
姜竹沧看她一眼,道:“姑父没告诉你?”
半城把脸撇过去。
姜竹沧心中有了谱,轻叹一声,靠着墙说:“棠姑姑一直有一个愿望,如果大哥帮她实现这个愿望,她就帮大哥当太子。可惜大哥竟翻脸不认帐。我就不一样,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所以现在开始,棠姑姑要帮我了。”
还没等半城把“是什么愿望”的问题问出口,姜竹沧就伸出手指点在她唇上,微笑着说:“这事有点复杂,问你爹娘去。”
上午被他在脸上画孔雀的时候,他也曾轻轻触碰她的唇瓣,半城脸着脸躲开他:“其实……凤君哥……”
姜竹沧知道她要说什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他哪有我好啊,你别瞎了眼选错了人,后悔都来不及。”
半城立刻问:“那你可以不做皇帝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于跳脱,让姜竹沧根本没有办法去回答,他几次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都没有说出口。
半城坦诚相待:“我要嫁人,必得为正妻,而且我的夫君不得再纳妾娶旁人,就算是雪国的公主也不行。我也知道大昭国跟雪国有约定,如果你日后登基做了皇帝,你必得要娶雪国公主为正妻。但凤君哥不一样,我了解他,他若娶妻必要真心相待,一心一意。”
“是这样吗?”姜竹沧笑起来,修长好看的手指轻轻抚过嘴唇,他眯起眼向半城看去,柔柔地说:“那如果我说……我可以为了你放弃储位争夺呢?你愿意嫁我吗?”
扑通!扑通!
美男的放电把半城雷得外焦里嫩,她感觉自己的小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那深情款款的眼神,如同一望无垠的汪洋大海,瞬间将她整个身心沉溺进去。
她的心,被一团热情的烈焰烧灼出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突然,姜竹沧哈哈大笑道:“你信了!你竟然信了!”
涌上头脑的血液顷刻凝固,羞耻感排山倒海袭来,温柔的海湾霎时间变成惊涛骇浪,将她吞噬,她的脸色由红转白,整个人冻僵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才不会像那个傻蛋一样眼瞎呢。”姜竹沧得意洋洋地补刀。
好在这句话,半城耳鸣根本没听见,不然明天大昭国头条可能就是——震惊!相亲途中女方竟把皇子大卸八块,如此残忍为哪般?
……
半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平静地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姜竹沧也十分痛快地拍拍屁股站起来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事,我不管了;人,我也不要了。我这就跟姑父说清楚。方姑娘,你别后悔。”
方姑娘。
如此生疏的称呼。
难不成前面几日轻松愉悦的相处完全是他在演戏吗?为了党争,他可以装模作样地逗她玩,故意用单纯幼稚的举动引她开心,假意诉说自己渴望逍遥的心情,在发现无法打动她之后,他又可以瞬间脱离角色,做回那个阴鸷的三皇子。是这样吗?他是这样的人吗?
她把头再低下去,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表现得像个小鸵鸟。
她不想再说话,也确实没有再说的必要——姜竹沧走了。
他有点费劲地爬下去,冲着半城摆摆手,走得干脆利落。
“喂——”
半城忍不住喊了他一嗓子,她看到他回过头来,一脸“我就知道你会投降”的贱笑,半城一下子就把软话给咽回了肚子里,硬邦邦地对他吼:“我不会后悔的!”
“方姑娘!~”他把双手拢在腮边做喇叭状喊回来,“你嘴硬的样子——真可爱!”说完,他活蹦乱跳地跑掉了。
跑掉了……
掉了……
了……
于是半城独自一个人在冷风里,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离开望江楼之后,姜竹沧收敛了张扬的那一面,将半敞的衣襟拉整齐,又将长发高高竖起,走路带风,直直奔着朱台榭去了。宴饮正酣,见到他摇摇晃晃提着一只鸡腿出门去,这会儿又气势汹汹地杀回来,卢凤君有些意外,迎上去问他:“三殿下这是在哪受了气?”
他按捺下心中杂念,只冷冷地问:“你满意了?”
卢凤君更觉得惊奇,方才席间他还跟自己说笑了两句,怎么转过脸又开始剑拔弩张了?卢凤君沉吸一口气,问他:“什么满意不满意?”
姜竹沧深吸一口气,语气更硬:“我要给你腾地方,你满意了?”
原来是跟半城谈崩了。卢凤君心中升起一些快慰来,勾唇浅笑道:“当然,你配不上她。”
姜竹沧冷哼一声,针锋相对:“臭小子,那你捡的是也我的漏,是我看不上的女人!”
卢凤君笑得风轻云淡:“无所谓,失败者都会这么说。”
姜竹沧的目光由炽烈的愤怒转向阴冷的凝视,皇子的威严不可侵犯,卢凤君笑不出来了。
“她一定会嫁给我。”
语气笃定,不容质疑。
卢凤君难得皱起了眉,把半城卷进来成为各方角力的筹码,这是他并不愿意看到的场面,因此在与半城的交流中他几次打岔,把最关键的问题给略过了。可是问题仍然存在,不会因为他的刻意逃避而消弭无踪。姜竹沧问:“方大侠在哪?”
卢凤君知道他要做什么,也知道半城接下来将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风月亭。你要找的人,在风月亭。”
得到消息,姜竹沧转身欲走,可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对站在那里没有动的卢凤君说:“我不会输给你,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不会输给你!”
朱台榭里面有很多人在喝酒划拳,女孩子们采来很多花朵,她们把花枝插在鬓边,互相比对,笑成一团。卢凤君背对着他们,发出一声不易被人察觉的叹息。
为什么一定是姜竹沧?为什么一定是半城?因为除了他们,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他们可能是最后的赌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