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篱被深深的无力感觉包裹。
这双眼睛早就刻在寄篱心里,那眼睛的主人早就被她在心中千刀万剐。可是那眼睛的主人却又如此高洁,让她根本升不起对那人报复的欲望……为什么会在镜子里看到她?永远不可能打败的人……那个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黑纱和兜帽里,只露出一双眼神的女孩子。那个用远超于她的能力,把她所拥有的一切生生抢走,甚至优秀到让她知道自己此生都无法超过的天煞孤星!
——半夏!
她怎么会出现在镜子里?她和南王妃方听雪是什么关系?!
寄篱走过南王府的长廊,双腿挂着风。她擦干眼泪,回到自己的屋室里,起卦占卜。
寄篱用她颤抖的双手拿出卜签,在上面写下自己的问题。她摒除杂念,把卜签竖起放在额前。她口中念念有词,她的意识穿过一片金黄色的沙漠,在干燥的空气里冲出一条无声的痕迹,她好像看到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画面。
高耸的孤塔。
名为“解封塔”的匾额。
倨傲的女人。
完好的婴儿。
和遍体鳞伤的婴儿。
寄篱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也看不清那女人模糊的脸,可她能感受到这个倨傲的女人身体里蕴含着多么强大的能量,她的印象中,没有任何人能拥有那样强大的力量。而造型奇特的解封塔,寄篱也从老一辈口中听说过,那是巫族人的禁忌,是关闭妖的地方。意识退回本体,寄篱的额头渗出涔涔汗水。她的双手颤抖,脑子混浆浆,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她紧紧捏着手中的卜签,上面写着她挂念的那个问题——南王妃与半夏的关系是?
是姐妹。
是一只妖的女儿。
寄篱恨不能将牙关咬碎。
怪不得!怪不得半夏占卜的速度比她还快,怪不得半夏小小年纪就能掌握那么多高难度的巫术,怪不得半夏是天煞孤星!妖!巫族的妖正当如此!天煞孤星,却有以一敌百的超强实力!那么半城呢?她也是妖吗?不,不会的。寄篱冷静下来,回想起占卜时她看到的那个遍体鳞伤的婴儿。她多少知道些关于妖的事情,妖的体内有很强的煞气,在分娩的时候不可抑制会伤害到胎儿,因此若胎儿也为妖,则像半夏不会受到危害。但若胎儿是普通人,就会如同千刀万剐,出了娘胎也会很快死去。
虽然不知道半城是如何活下来的,但是既然她不是妖,那么——
寄篱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狂热。
“那么,南王妃……就由你,来替你的姐姐还债吧!”
心中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收拾半城,寄篱只觉得斗志昂扬。她没再跟半城打招呼,径自差人把阿遇叫走,直接进了宫。或许是因为心中有了更重要的事情,以往对教舞很是耐心的寄篱,今天反而心不在焉,只带着小孩儿们跳了一遍,就让她们去一边练习,自己坐在那里发呆。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因为没想好怎么对付半城,寄篱难免有些焦躁,这时候突然有人来报,说嬴王府的人请她出宫一叙。
寄篱觉得纳闷,她与嬴王府从来没有交集,这会儿嬴王怎么会派人来找她?寄篱跟随下人一路出宫来到嬴王府,负责接待她的,竟是半城一直想见却一直都没能见成的人:嬴王妃卢月枭。
嬴王妃十年前就已经嫁入宫廷,早已被尔虞我诈的生活抹平了棱角。单从外表上来看,她就跟那位总是笑容满面的嬴王一样,通身上下散发着让人舒服的和善之意,尤其是那双平和的眼睛,就好像慈母一样,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觉得温柔。
是的,这个女人的眼神,老得就好像寄篱的母亲一样。
寄篱莫名地有些忧伤,还有一点点警惕——就算半城消失了,寄篱也绝对不容许自己成为嬴王妃这样的行尸走肉。
嬴王妃温柔地把手搭在寄篱的手臂上,笑着说,“你入南王府之后,当姐姐的都没有请过你,是姐姐的不是。所以今天姐姐设宴请你,你不能拒绝哦。”
寄篱皮笑肉不笑,点了点头,满心戒备地跟着她往里走。
这次宴席只请了寄篱,嬴王一个劲告诉嬴王妃要给客人挟菜,嬴王妃很听话地照做,丝毫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的神情,这更让寄篱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心惊胆战。
寄篱时刻保持着警惕,因而只是应和着他们的对话,矜持着很少主动讲话。她终于捱到宴席结束,嬴王妃引着她进入内室,嬴王坐在上位,两位女子坐在下位,寄篱看着笑容可掬的嬴王,心中很是钦佩。。
寄篱自诩是见过世面,但面对这个男人,她也免不了觉得自己矮上一头。
嬴王语气温和地说:“南王是本王最小的弟弟,幼弟无状,总是想要哗众取宠,他一直在密谋一些幼稚的事情,弟妹乃是巫族天女,眼界、胸襟应当与南王不同。”
寄篱大概能探查到一些与南王有关的事情,姜竹沧一直在密谋一些事情,这她是知道的。但他具体在做什么、和谁做,寄篱却不知道。此刻她不作回答,只是冷静地直视着嬴王的眼睛,听他把话继续说下去。
嬴王道:“三十年前,巫族曾被夏将军击败,这对于巫族来说是极大的耻辱,想必天女也这么觉得。夏将军在大昭国的境地同样不太好,因为是一介女流,将她的名字载入史册根本不足以使众人信服,所以先帝让自己的兄弟平王替她接收了万民朝拜。不过这个女人现在还活在世上,如果有机会的话,天女一定不会放过她吧?”
他的话平实入理,寄篱眉头紧蹙,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点了点头,阴沉地说:“不错,那样的女人,我必杀之而后快!”
嬴王微笑道:“那个女人,就是南王妃的母亲,大昭国的棠长公主。”
“?!”寄篱眯起眼睛。
嬴王慢悠悠地说:“南王现在所图之事,就是要为他的岳母平反,让那个令巫族蒙羞的女人重新成为万民敬仰的对象。这样的事情,天女应当不会想要看到。”
寄篱心中对半城的狠意更深重:“嬴王殿下的意思是……”
嬴王又把话题往前支:“三十年前,棠长公主曾留下一些能够证明她领兵过的物证。这些物语前些天被南王得到,他还想要送往桃花源,还好我们的人早在桃花源的山口外围拦截,又把他和物证都带了回来。我们当然是希望把那些物证都毁掉,不过在我们拿到这些物证的时候,发现了一点意外。解决这一点小小的麻烦,对于天女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还望天女不要推辞。”
寄篱虽然心思重,但也喜欢心直口快的人,嬴王絮絮叨叨说了这些,就是不说请她来要做的具体事情,把她心里急得够呛。不过她比半城的城府要深得多,内心着急,表面里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寄篱笑道:“愿闻其详。”
嬴王站起来,要把寄篱往自己的后院领。寄篱皱着眉头,不太愿意跟他往里走。嬴王见她眼珠乱转,向嬴王妃招了招手,命她跟从,又对寄篱说:“请天女不要害怕,王妃会一起过来。”
嬴王走在前面,寄篱在中间,嬴王妃走在最后,三人排排队经过小过廊。
仅一墙之隔,墙外是盛夏时节蝉鸣鸟语,墙内是暗无天日冷酷无情。这是嬴王府的牢狱,也是有些人一辈子也无法跃出的囚笼。狭窄逼仄的走廊里布满了身穿暗青色甲胄的卫兵,他们来回巡逻,只在嬴王走近的时候停下脚步,微微低下头向他行礼。
第一间屋子的门上安装着五根手指粗细的铁栏杆,寄篱顺着栏杆往里看,只能见一道暗红色影子竖在那里,也不知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寄篱厌恶地皱着眉快步经过,与嬴王一起进入第二间屋子。
打开大门,屋子四角各有一人执短刀守卫,这些人看到嬴王纷纷跪倒,又被嬴王打发出去。屋子正中放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箱子,外面包着的牛皮民经暗沉破损,有许多刀斧痕迹、烧焦痕迹和浮灰,但里面的铁质黑沉崭新,丝毫没有被影响或是被破开的痕迹。
只需要一眼,寄篱就能判断出这箱子外面用特殊材质写上了巫族的咒文,所以无论刀劈斧砍还是水攻火烧,都不足以撼动箱中机密分毫。
寄篱眼珠一转,回头对嬴王说:“如果嬴王殿下是要我把这箱子打开,可就强人所难了。”
嬴王惊讶地说:“哦?难道对于巫族天女来说,这是很困难的事情?”
寄篱脸色一红,赶紧硬绑绑地说:“那倒不是,这是很简单的术。”
嬴王微微一笑,冷言道:“那弟妹强言困难,莫不是想与本王讨价还价?”
寄篱被轻易地戳中了心事,脸色转白:“不……不是的……”
嬴王的面色又恢复和蔼可亲,平和地说:“天女不必担心,只要你能帮我打开这个箱子,无论你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本王都愿意尽力满足。”停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就算是你想废了方听雪……”
“什么?!真的吗?”寄篱难掩语气中的兴奋和激动,可她猛然抬头的时候,嬴王已经回过身牵了嬴王妃的手,与她深情对视。
***
那天过后,寄篱见了半城只当是空气,临错开肩膀的时候,还要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声,脚底下使个绊子,一看就是天大的不爽。
半城觉得莫名其妙,后来她自己一寻思,寄篱对她的态度本来已经缓和了,正是那天寄篱看到了她在镜中的倒影才一反常态。兴许是被那镜子吓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又或是因为阿遇?这几天阿遇一反常态,屡次拒绝寄篱的召唤,一直陪伴在半城身边,难道是这一点惹怒了寄篱吗?
不过她没有闲心思考这些事情原因——荨长公主的寿辰越来越近了。
每天白天,半城都借赵大人的腰牌跟他一起进宫到荨长公主府上练习,到夜里,又在睡梦中跟随大祭司练习。她总觉得跟寄篱的版本比起来,大祭司的版本才是传世歌最正确的打开方式。
百忙之中,半城也接到了卢凤君的回信。在得知她仍然没能见到嬴王妃之后,卢凤君非但没有责怪她办事不力,反而安慰她“尽人事听天命”,这让半城更觉得惭愧。在信中,卢凤君还告诉她好好和姜竹沧相处,如果姜竹沧胆敢欺负她,他定让姜竹沧好看。
可是眼瞧着六月的最后一天,距离荨长公主的寿辰还差五天,姜竹沧还没有回来。
最初的不安转化为焦急和恐惧,半城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在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担心着他的安危。她好几次冲到薛府,都只换来薛彬彬皱着眉的一句“暂时还没有消息。”恼人的是,她的舅舅锦袖也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就连阿遇都没联系。
四面八方都没有消息,半城反而不慌了。她深知自己能力有限,现下能做好的,也只有在荨长公主的寿辰之后,单独给她演绎的一段传世歌了。
七月一日,党的生日。
大清早,嬴王府的人把马车停在南王府门口,侍女对半城说:“嬴王妃有请。”
半城心中不解,正这时,突然有人从另一个方向闪身出来,半城定睛一看,竟是薛彬彬。
薛彬彬快速看了一眼半城,赶忙说:“难道我来得不巧,南王妃正要出门吗?”
半城记得姜竹沧临走时的嘱托,有任何事情都可以麻烦薛彬彬,于是她立刻出言邀请:“嬴王妃是我的干姐姐,也是我的嫂子,薛少爷也一起去见一见她呀?”
薛彬彬笑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半城一转脸,对侍女说:“薛少爷与我同去。”
一路无话。
嬴王并没有预料到薛彬彬会跟着来,当他见到二人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难得露出为难的神情。很显然,对于这位以内息见长、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人,嬴王也有几分忌惮。
照例以宴席盛情款待,餐毕,嬴王也把半城二人带入嬴王府的囚牢,不过这一次他打开的房门却不是第二间,而是第一间。
那条在寄篱眼中是暗红色的人影,这些天衣服上的血已干涸凝固成黑色了,他被吊在房梁上,原本白皙好看的手腕被绳索磨得脱皮流血。他的脸上、身上尽是血迹和污泥,见到半城,他咧开嘴巴笑了笑,白森森的牙齿被一口鲜血染得格外恐怖。
嬴王对三人微笑着说:“你们慢慢聊。”说完,退出牢门外,松松地把锁带上了。
“唔,你们真的被弄来了……”某吊死鬼用干哑的嗓音说,“小娘子……你过来。”
半城满脸泪水,扑到他身边,狠狠的撕扯那道把他牢牢捆绑的锁链,他没有理会,只是在她贴近的时候,努力低下头,把自己的嘴唇印在她的额头上,十分放松地说: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