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 7月7日修改)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半城专注于寄篱那飘逸的舞姿,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哪里会记得她说过什么话呢?半城于是说:“我……不记得了。”
“巫族生性散漫,醉生梦死,第一个打破他们梦境的,是中陆的姜王朝。姜王朝的主君囚禁了巫族人,让他们为自己和王朝进行占卜,只要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占卜结果,那名主君就会把巫族的祭司杀掉。这个时候,一位青年依靠自己精湛的巫术沟通神明得到启示,成为巫族的领袖,带领剩余的巫族人投奔东方的一个小国,在几年时间里协助小国迅速壮大,推翻了姜王朝。”
半城问:“那位青年,就是明王?”
“正是。人们逐渐把明王看作巫族的再造之神,而祭祀这位神所演的舞蹈代代相传,在后世被称为传世歌。”
渐渐被故事吸引,半城的情绪平复了许多。想起与姜竹沧初见的时候,他在自己的脸上画了一只孔雀,又提起传世歌这回事,当时的她哪里会想到还不出一个月,她竟然能亲眼见识到这神奇的祭舞、亲耳听到这段传奇。
半城于是叹道:“原来这才是传世歌真正的故事吗?”
“不止。”荨长公主说:“方寸小国,怎么可能凭借人力颠覆姜王朝那样的大国呢?”
“那么……”
“我偶尔与阿棠书信来往,知道你一直生活在沉剑潭边,你曾经听说过沉剑潭的来历吗?”
半城想了想,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因为很多剑士侠客会在隐居之前把自己的剑沉入潭中,以示离世决心?”
荨长公主说:“这只能解释潭中兵器的来源,却不能解释它们为什么有自己的思想,可以随意在水中运动。”
“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荨长公主的目光盯在虚空一处,语气之中流露出钦佩来:“因为明王在这里,用巫术培养出了妖。”
“妖?!”半城惊呆,“这世上真的有妖?”
“当然有。”荨长公主低声道,“甚至不仅一只……”
只?妖这种东西是论只的吗?难道不是论个?又或是论匹?半城又有点走神。
“说起来是妖,最初明王只是用巫术唤醒了遗存在沉剑潭兵器上旧主的意识。利用旧主的意识调动潭水中残留的剑气——也可以叫煞气,便可以事半功倍。越来越多的煞气在潭水中沉凝不散,终于有一天成为了实体,这种实体长相近人,但对兵器有着天生的操控力和抵抗力,刀斧加身而不伤,就算是把钉子钉进他们的身体,也会顷刻间被他们体内的煞气消解掉。而由于妖是由沉剑潭中诞生,所以当遇到危险或者情绪波动的时候,他们常常与身边的水产生共鸣,厉害的妖,甚至能控制水的流向……”
听着听着,半城脊背上爬了细细的一层冷汗。
“但妖的产生条件太过苛刻,因此可能几百年都不会产生一只妖,但哪怕只有一只妖,对于整个军队来说也有着无与伦比的增幅。因为由妖使用巫族咒语打造兵器时,可以直接注入煞气,做出神兵利器。明王就是利用了这一点攻克姜王朝。”
如果是在以前,半城肯定会想,明王能徒手生造一个物种出来,简直太有才了。
可现在她没有闲心去想那些了。
她想起自己身上细细密密的伤口;想起在沉剑潭边与师父对练的时候,无论师父用什么兵刃伤到她,她的伤口都好得奇快;想起那把给薛少爷打造的剑;想起在嬴王府那个羞辱她的侍女曾把两根钢针扎入她的大腿,但她起身后,只看到两段半截的针掉落在地……
难道……
难道我竟然是妖?!是沉剑潭几百年难产出一个、有着神秘血统和神奇力量作为金手指,背负着改变世界的使命,可能很快就会被尊称为“救世主大人”的妖?
这简直太酷、太玄幻了!
她心中逐渐升起希望来,眼睛越瞪越大,这副神情看在荨长公主眼里却似乎有点好笑,只见荨长公主摇了摇头,冷笑一声,对半城说:“别多想,孩子。”
半城怃然。
荨长公主用怜悯的眼神望着半城:“你没那么特殊。”
——其实她也可以说:你是人,你不是妖,你是阿棠的女儿,你不是沉剑潭的女儿……无论哪一个说法,都比“你没那么特殊”要温和得多,可荨长公主仍然用这句话来表述。
扎心了。
半城低下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真正的妖自己就是由煞气组成的,又怎么会被煞气伤到身体?”荨长公主说,“你只不过是一个可怜又幸运的孩子,你被煞气重伤,但又因机缘获得了使用它的能力。但要想像妖一样凌驾他们之上,你必须找到二者的平衡点才行。”
难道说我对兵刃的恐惧,是因为我没有找到平衡点吗?
半城又急急地问:“荨姨,今天下午我第一次踏入椒兰宫的时候,我耳边响起奇怪的水声……”
半城突然停下不说了。
因为她看见荨长公主擦了擦眼角,对她摇了摇头,挤出一个苦笑来。
荨长公主从袖子里取出几个时辰前半城落在她这里的匕首断萼,重新放回到半城手中,不带一丝留恋地收回眼神:“因为断萼。”
这和断萼有关?
“断萼曾经是明王的匕首。它是明王创造妖时的失败产物,也是沉剑潭凝结成的唯一一件兵器。”
半城听着听着又开了小差,怎么沉剑潭产出兵器和妖物,更像是把沉剑潭中的煞气当作氯化钠来做析出实验?她自己串联了一下前因后果,照着自己的理解说:“是因为……断萼是产生在沉剑潭中,所以它会让我听到水声?”
“正是如此。只是很奇怪,它怎么会到了阿棠手中……”她的声音低沉下去,让这句话变得一点都不像询问,更像是不肯面对的某种事实。
“那为什么在别处不会,偏偏在椒兰宫?”
荨长公主盯着她的眼道:“七百年的时间,世事变迁,王朝更替,唯有巫族长存于世,无论哪一个氏族成为统治者,巫族都能安然居于一个合适的地位,生生不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已经被打击到自闭的半城决定不说话。
还好荨长公主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张开双臂,目光深邃:“和断萼的共鸣一样,答案就在这密室里。三十年前,前朝战败灭亡,巫族向大昭国投降。先帝下旨,巫族迁到南方锦州生活,无诏不得外出一步,而巫族的所有典籍书录都被封入皇宫,此刻全部在这密室之中。”
难道断萼是感应到了密室中有巫族的典籍,才会……
一只匕首,会感应书籍?
荨长公主继续说:“先皇希望收揽巫族的优势自用,让我大昭国兴盛百代,永世不绝。”
……等等,这么中二又糟糕的台词,从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口中说出来,怎么完全没有一丝违和感?
荨长公主用枯槁起皱的手拉住半城的手,长叹一声:“可巫族是神的后人,巫族的术、咒语和咒文是在他们神血脉的基础上才能使用的,平常人又怎么可能继承呢?当今皇上继承先皇志愿,一心想要参悟其中原由,取巫族而代之,但我认为巫族之术应当传承下去……”
“可……可我不是巫族人,寄篱才是……”
“巫族被囚禁锦州三十年,被大昭国剥夺了所有的书籍资料,没有人知道现在的他们对大昭国是什么态度。等到局势明朗不知要何年何月,你一定要把这里的东西牢牢记住,等到时机允许,再把它们徐徐还于巫族。”
荨长公主如托孤般痛心的眼神,竟让半城想起自己的娘亲。
入宫前夜,棠长公主躺在女儿身边,对女儿说——“半城,对不起……本来是娘要做的事,现在却让你一个小孩子去承担。”
这种时候,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半城收拾心绪,认真地点点头。
荨长公主又说:“我曾把一本记载了巫族咒文的笔记交给竹沧,也不知你看过没有。”
半城犹豫着是不是要说实话,荨长公主看她神情全当她从来不知道有这个事,便对她说:“那我直接教你。”
荨长公主叫来何姑姑,让弄几样小菜来与半城吃了,又一头扎进密室中,一个字符一个字符用心教她,不多时天色擦黑变暗,掌灯片刻,也到了该安寝的时候。因为有过在沉剑潭中失去意识又在自己床上醒来的经历,半城现下已变得不太爱睡觉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盘腿坐在床上,念口诀修练,把自己维持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今天晚上她修练得并不安稳,因为她在等一个人。
阿遇。
阿遇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