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竹沧把箱子打开,里面放了一件黑色的长袍,在长袍上又放了一把木刀。
因为年岁久远的缘故,木刀已经起了刺,里面镶嵌着几粒沙子。木刀边缘发黑,拿起来黏糊糊一股子霉味。上面的花纹繁复冗杂,很多都已经看不清了。刀柄上刻着两个巫族的文字,上面的字随刀柄断了一半,上面沾了黑色的痕迹,不知是墨还是血,下面的字也被一团东西覆盖,只露出个偏旁部首来。他掂了掂,这把木刀并不轻,凭他现在的力气,单手拿着不成问题,但若要挥舞,怕是有些吃力。
“这是……”
不知为何,见到这把木刀,半城心中升起亲切的感觉来。不仅她,就连怀中的断萼都变得更烫了些。她过去也想看看那把刀,正在她伸手过去就要碰到木刀的时候,荨长公主突然厉声道:“不要碰它!”
半城吓得一哆嗦,赶忙缩回手。
虽然说荨长公主一向都很严厉,但是她始终端庄大方,从未有过如此失仪的时候。反常必有古怪,姜竹沧的目光在半城、木刀和荨长公主三者之间游移一番,他将木刀平举,上呈给荨长公主:“这木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荨长公主神情肃穆,双手接过:“这是上一任巫族天女的礼器。”
半城惊道:“那它为什么会在您这里?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啊。”荨长公主看着半城的脸,满足地笑出来,可是她笑着笑着,又流下眼泪来,“我是上一位天女的侍女。”
半城赶紧给她递上一块手帕:“您——您是巫族人?!”
荨长公主擦了擦眼睛,努力笑着摇摇头:“我是皇上的亲姐姐啊。皇上的姐姐,怎么可能是巫族人呢。我把你们叫进来,又给你们看了这把木刀,就是要给你们讲一讲与它有关的故事。”荨长公主看着半城的脸,像是透过她去看另外的某个人。
因为有故事可以听,半城和姜竹沧都一起搬了小板凳并排坐好,肩膀挨着肩膀,两对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她。
荨长公主便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很多年前,统治中陆的王朝还是楼兰。楼兰的都城建立在卡西提西,在巫族人的语言中,那是美玉的意思。”
她的左手腕上系着一只红色的珠子,当她说起卡西提西的时候,不自觉地用右手握住了左手的手腕:“轩辕氏为楼兰王族,昏庸无道,导致权臣作乱,民不聊生,中陆祸患横生。我们家本来是做行脚商的买卖,女人不出门,都是在家守着等男人们回家。可是那一年,我的家乡发生了暴乱,很多女孩子都抓到卡西提西,要成为楼兰王的女人。”
半城不知道楼兰具体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可以想象,那一定是一个王朝的末尾,荒淫无度,方才令百姓群起反抗。
荨长公主的面上漾起微笑:“是巫族的大祭司救了我们。”
她已经六十五岁了,她的双手像树皮一样粗糙,她的眼窝深陷下去,眼袋耷拉着,脸上布满岁月划刻的痕迹,可是一提到心爱的男人,她还是笑靥如花,露出怀春少女的神情来:“大祭司告诉官员,把我们所有女孩都送到巫族,最初我们以为他是借以身份之便对我们不轨,没想到在巫族,他又把我们都放了。那时候中陆混乱,卡西提西却很繁华,我想留下来,就骗他说我家里已经没有别的人了。”
她把木刀抱在怀里,含着笑说:“他对我说,巫族天女无人照顾,希望我能留在天女身边做她的侍女。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我在巫族生活了很多年,借以侍奉天女,守在大祭司身边很长的时间。”
“他不知道您喜欢他吗?”
荨长公主看着半城,用枯如树皮的手摸摸她的脑袋,犹豫了一下才说:“他不知道。”
“那后来呢?”
荨长公主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半城,不住地抚摸她的鬓角,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也像在抚慰自己死去的心:“后来,先帝带着阿棠一路打来了。”
“您……您发现义军的首领,是您的亲弟弟?”
“是啊……可我能怎么办呢?卡西提西吸着中陆十六州的血,我知道楼兰正在走向衰亡,我也知道作为楼兰王的义弟,若卡西提西城破,大祭司难逃一死。”
半城陷入这个惹人心疼的故事中不能自拔,一个女人要看着自己的爱人和弟弟厮杀,那得多难啊!
姜竹沧问道:“那么您又是如何应对的?”
荨长公主哭着摇摇头:“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什么都做不了。”
在巫族的那些年,她从大祭司和天女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她也掌握了一些窥探天机的法门,她曾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次又一次占卜神言,可惜她不是巫族人,根本不能准确地得出结论。直到有一天兵临城下,在翔龙山的城池口,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向下看,她看到了那个披坚执锐的少女。
那一年的阿棠,十五岁。
那一年的荨长公主,三十五岁。
“守不住了。”大祭司的声音很温和,也很沮丧,“那少女头上有耗星照耀,此时气势汹汹,为战无不胜之相。”
……
荨长公主掩面哭泣:“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阿棠大破卡西提西,而作为巫族大祭司,他本应当是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可他却放弃抵抗,自裁为终。从明王起,断萼就是历任大祭司防身的兵刃,可他却把断萼交给阿棠当作信物,带领巫族投降……城破后,阿棠下令屠城,卡西提西一夜之间成为死城……半城,你告诉我,我如何不怨她!我如何不恨她!”
娘亲……下令屠城?
半城惊讶之余,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三十年前,娘亲也十五岁,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竟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吗?娘亲是那样的人吗?
姜竹沧直言:“可您现在是大昭国的长公主。”爱人离世,心如死灰,又是什么让她重新来到上都城,享受这样的荣华富贵呢?
半城问:“是为巫族典籍,是吗?”
荨长公主叹息道:“是。城破时,我们在萧家的掩护下弃城而逃,刚免去一死,又被囚禁起来。大祭司身死,我无法再说服自己苟活于世,只想安顿好天女就随他而去。但就在就在此时,阿棠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我的身份,她告诉我,巫族的书籍都被先帝收走打算烧毁,而且巫族人都会被囚禁起来。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先帝竟是存了将巫族尽数抹杀的心思,迫于多方压力,他不能将巫族歼灭,却能够慢慢掐断巫族传承的命脉,让他们逐渐消亡。”
半城静静地听着。
荨长公主的眼角仍有余泪:“是阿棠让大祭司自裁,让卡西提西成为一座死城;也是她私下把我放走,让我可以为大祭司守护巫族的典籍……我怨她恨她,却又感激她,你们说,我当报恩还是报仇,还是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远远地离开她啊?!”
故事讲完了,密室陷入了长时间的死寂当中。
荨长公主的哭泣声慢慢消失,半城与姜竹沧对视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许久之后,姜竹沧才打破了沉默:“我们都不是当事人,不可能完全设身处地去体会您的感受,但是我们能理解现在您处在非常矛盾的状态。”顿了顿,他又说,“您把这些告诉我们,该不会是想让我们给您拿个主意吧?”
他这话说得有点尖锐,直接绕过这段伤感的故事重新回到书信的问题上来,半城觉得他的态度攻击性太强了些,于是用脚尖碰碰他的脚尖,轻轻摇了摇头。姜竹沧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见她的示意,便住嘴了,笑么呵地看着她,似乎在期待着她能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半城说:“荨姨,您怨恨我娘亲也好,感激她也罢,那都是您和她的事,我无权评价。但是您把书信保存起来,说明您也有为女军追荣的心思。您把巫族的知识教给我,也是存了心要我为娘亲恕罪。您心中最牵挂的事,就是为大祭司保护着的巫族。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把所有的书籍,还有这柄匕首都带给巫族,保护巫族不被皇上或其他任何人消灭。请您相信我。”
荨长公主满脸惊愕地看着她:“可你——”
半城真诚地说:“若没有沉剑潭水,我怕早就死了,于情于理,都是我欠巫族的,我会这么做的。”
荨长公主苦笑道:“我做了长公主,尚且不能庇佑巫族,你又怎么可能做到……”
半城认真地说:“是您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要把‘不能’这个选项彻底忘掉。”
荨长公主看着她,笑了,可笑着笑着,又哭了。
这一哭,却是肝肠寸断。
看着半城坚定的神情,就像看见大祭司温和的笑容,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对她说的那样——
“你可不能说放弃。‘放弃’这个词,你要彻底忘掉才行。”
他的意志,他的愿望,他的思考,真的可以有人来继承吗?这个从沉剑潭走出来的少女,这个十五岁站在她面前的少女,真的可以做到吗?
她哭了很久,哭到眼睛肿了,眼泪干了,才把头抬起来。
她对两个晚辈说:“你们回去吧,我乏了。”
书信的下落是搞清楚了,可半城的心情一点也没有轻松起来,反而更加沉重。她知道今天的收获已经很丰厚了,不可能奢求更多。她于是闷闷地说了声是,站起身来往出走。
可姜竹沧还没有动。
他看了看半城,又看了看那把木刀,心中有着其他的计较。
“你先出去等我。”他突然说。
半城看看他,点点头,出去等着了。密室的门被关紧,他知道半城不会再听到里面的任何声音。于是接下来,就彻底到他发挥的时间了。
——小娘子啊,你还是太嫩了点儿。
他这么想着,站起身来盯着荨长公主,他的表情慢慢从温和转为凝重,他心里快速计较着今日所见所闻。荨长公主与巫族关系匪浅,对半城的关心超乎寻常,若薛彬彬的情报当真属实,半城真的是巫族祭司,荨长公主又非常紧张地不让她碰到木刀,可能荨长公主早就已经知道半城巫族人的身份了。兵行险招,倒是可以从这一点下手,找找突破口。
姜竹沧于是展露出自己豺狼般准备阴毒的一面,不再守礼坐好,而是翘着二郎腿,用盯猎物一样的眼神盯着自己的亲姑姑。
饶是长公主也无法在此时直面目光如炬的姜竹沧,她平移视线向一边,努力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我不会把书信给你们。”
“我不要书信。”姜竹沧冷笑道,“我只是很担心半城。”
“阿棠很宝贝半城,就算我一时不给她书信,阿棠也不会对半城怎样。”
姜竹沧的眼神更加锐利:“那可未必。半城犯了死罪,就算是棠姑姑也无法保全她。这件事,荨姑姑不会说您不知道吧?”
“半城犯了死罪”这句话,他是用陈述句说的,没有半分迟疑。
荨长公主想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些漏洞,可是她失败了,姜竹沧的笑容击碎了荨长公主的信心,她脸上的震惊慢慢转变成痛苦,她抓紧了怀中的木刀,枯瘦的手指青筋毕露。
姜竹沧的面色又转为阴狠:“半城是巫族祭司,单凭这一个身份,我搞死她千百次都不足惜,姑姑,您说呢?”
荨长公主闻言紧紧的抓住他的肩膀,扯着嗓子低吼道:“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个孩子!你放过她!”
“姑姑您误会了。”姜竹沧不慌不忙,“承蒙您的教诲,我对巫族没什么敌意,就算是有,也是因为他们不懂讨好父皇,让我白白娶了个不中用的天女,差点与太子位无缘而已。”未等荨长公主放下心,他又说:“不过——现在棠姑姑在外的风评越来越差,对我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如果您不帮我,不帮棠姑姑,反而站到我们的对立面去,那我只好破罐破摔——要么把南王妃的巫族身份揭露出来,要么把南王妃暗中干掉。前者,父皇大怒,株连桃花源,我借势休了寄篱;后者,我与棠姑姑决裂,不受他们拖累,至少能保全我一条命。即使一切都回到原点,只要我不死,还是有机会的。”
“你疯了!她是……”荨长公主枯槁的手像鹰爪一样死死抓住他的肩膀,“你若是敢动她,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姜竹沧目光一寒:“她到底是什么人?值得您如此拼了命地维护?竟比我这个被您一手带大的侄儿更亲热了?”
“她是……她……竹沧,我实在无法说出口,你要体谅,但是她对我非常重要,你的事我可以帮忙,你放过她,好吗?”
“既如此——”他懒洋洋地地勾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容,“请姑姑把书信交给我。”
荨长公主无力地靠着墙,有椎心泣血之痛,却又轻轻笑了一下。能够见到这个孩子,能够为这个孩子做些事情……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她让姜竹沧把很多陈列在角落里的东西搬走,露出两个完全不会引人注意的木头架子。
“书信都在这里边,你拿走吧。”
姜竹沧上前去检点。他不敢一一展信阅览,怕会因此而感到痛苦,影响了接下来的事。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多谢姑姑。我很欣赏南王妃,只要她的身份不会泄露出去,我也不会动不好的心思。”
荨长公主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既然如此,姑姑,咱们又是同一战线了。别怪侄儿苛责,谁不是保命为先呢。姑姑还有什么要嘱托侄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