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遇问:“那长公主为何又让南王妃冒这么大的风险演传世歌?”
荨长公主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是啊,为什么要让她冒险呢?大概是因为私心吧……见到她,就像见到年轻时的阿棠,也像见到年轻时的自己,更像是见到她的父亲、她的其他长辈……
短暂的沉默后,阿遇突然问:“荨长公主……我听爷爷说,半城也这么说,当初卡西提西被破,是大祭司下令全体巫族不得抵抗,是吗?”
荨长公主看着她,长叹一口气,道:“是。”
这时候半城才把衣服换好了,毫不扭捏走过来,在荨长公主与阿遇面前转了一圈,笑着问:“好看吗?我觉得蛮合适耶。”
很多很多年以前,这件袍子属于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现在这件袍子穿在朝气蓬勃的女孩儿身上,也给她的活泼跳跃罩上了一层难以洗脱的庄重。
荨长公主招乎半城到她近前来,非常细心地给她整理散碎的一些线绳,最后微笑着,满意地点点头,对半城说:“你要记得常穿这件衣服练习,但千万不要让寄篱看到。”
半城有些担心地问:“我非巫族之人,总穿着它会不会被神明怪罪?”
荨长公主摇摇头。
半城道:“要不……衣服还放在您这里吧,我每天都到您这里来,好不好?”
荨长公主笑道:“若是见你,我怕我会因为你动作不标准而用戒尺打你的手板。”
半城用力摇摇头:“没关系啊,我皮糙肉厚。”她说完,转向阿遇:“阿遇要每天都来吗?”
阿遇低着头,轻轻抽了抽鼻子,小声说:“我……我帮你们稳住侧妃吧……”
***
离开椒兰宫的路上,半城因为很累,在轿辇上就睡着了,阿遇跟随轿辇前行,不住地用哀伤的目光去看毫不知情的半城。
她一定以为还可以和南王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吧。她一定把棠长公主和方大侠当作生身父母吧。她一定没有想到过,她对巫族千防万防,结果自己就是巫族人吧。
那么南王呢?
这段时间,为了麻痹嬴王等人,半城与姜竹沧几乎零交流,也幸亏他们早早定下这个计策,才能让姜竹沧偷偷把书信送出宫去,还回到棠长公主手中。
阿遇一直跟在姜竹沧身边,最清楚他的变化的当然是阿遇。在外人面前姜竹沧从不特意提起半城,但听到别人讲她坏话的时候,姜竹沧总会黑着脸说:“纵使她她千般不好万般不对,现在也是我南王府的人,谁再敢多说一句,本王就割掉你们的舌头!”。而等到只有他和阿遇两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唉声叹气碎碎念:“也不知那小娘子怎么样了”、“小娘子是不是又没吃晚饭”、“听说小娘子被木头刺扎手了,又不让我去看”“小娘子那件深蓝色的衣服被铁星烫了个洞,笑死我了,她自己都不晓得换衣服”……
他一定很喜欢她吧。
原来他已经决定了等到事情告一段落,要亲手把她送出宫去。
他一定会更难过吧。
***
回到南王府,半城又睡在碧蚁楼。因为在轿辇上睡过了,所以晚上她没睡多久就醒来,看着轻轻晃动的幔帐发呆。
咕噜噜噜……
咕噜噜噜……
是水声,像有人在很深很深的水底,精疲力竭之时,把肺部的最后一口空气吐出去。
“**……”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用迫切的,悲伤的,也可能是欣喜的语气,这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墙传过来,水把所有的字音全部都吞掉,只放过过来一句模模糊糊的问候,让她觉得非常安慰。
呼——
从水底一跃而起,半城一个激灵跳起来,四下观看。她还在南王府碧蚁楼中,只是周遭一切都笼罩在一片蓝莹莹的光华之中,墙壁上泛着奇异的水波。半城大惊失色,想掐一掐自己看看是不是在做梦,一张嘴,却呼出一口气泡,咕噜噜地飞上去了。
什么情况?
她再定睛观瞧,只见梳妆镜前面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黑漆漆的一团堆在那儿,也不知是活人还是水鬼。
虽然她好像在水中一般,但呼吸不受阻碍,想必这只是一种障眼法。
她觉得奇怪,便大声问那团人影道:“你是何人?”
那人影转过脸来。
隔着一层水幕,她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是依稀地从身形判断,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袍子,在水光映照下,他的衣裳闪烁着暗淡的纹路,他一步一步向半城走来,对她伸出手。
水幕一下子消失了,半城可以把这个男人的脸看得真切。
剑眉星目,俊朗的外表,比她的父亲方瑟还要更显年轻和温和一些,看起来四十岁不到的年纪,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都一起弯起来。他的手却比寻常四十岁的人要更粗糙一些,手掌心布满老茧,手纹又粗又深,褶皱里嵌着几颗黄沙。
“你……继承……雀……”他说话的声音仍然隔着水墙,听不清晰。
他走得更近了,半城看清了他身上的衣衫,那是一件波光粼粼的黑袍,正是荨长公主刚刚给她改完的十二祭暗光云袍!
这个男人莫名地给半城亲切感,她的脑中闪过一些念头,又像是一种无法言明的直觉,她忽然间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而在猜测产生的瞬间,她立刻笃信了这个猜测:他是已经死掉的巫族大祭司。
想到这里,半城一哆嗦,往床铺里面缩了缩,用不确定的眼神看他。
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有鬼神?还是这只是梦境呢?可是如果是梦境,为什么这位大祭司会带来如此真实的感觉?
大祭司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攻击性,只是向她伸出手,看不出是想要握她的手,还是想要从她手中得到什么东西。
半城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却看到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受伤。
“*不是**害你……”
他的声音听不清,可口型却能看得清,半城仔细盯着他的嘴巴看,他又说了一遍,隐约是……
“我不是要伤害你。”
不是要伤害我吗?那是要做什么?
大祭司又把手往前伸了伸,动动手指,像是邀请。
如果现在半城看到的是他去世时的状态,即是四十岁上下的样子,那么若他活到现在也要七十多岁,是爷爷辈的前辈了吧。既然是前辈的前辈那一辈,应当不会对我这样的小辈怎么样。半城稳了稳心神,在蔚蓝色的水光中,慢慢把自己的手伸出去,交在大祭司的手中。
大祭司笑起来,一下子握紧了她的手,冰冷又僵硬的手像铁钳子一样把她牢牢锁住,半城没来得及呼喊,就被大祭司猛然一拽,整个身子如同炮弹一样崩入竖起的水面之中!
“哇啊——”
惊吓之余,半城发现自己就像失重了一样漂浮在半空中,环顾四周,这里也不再是南王府,周围暗沉沉漂浮着挂着细霜的各样兵器。
这里……是沉剑潭!
神秘的蓝色荧光从更加深的地方投射过来,听不真切的歌声好像从几个世纪以前传来。
大祭司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半城的手,他乌黑的长发散开在水中飘荡,表情充满期待。就像很多长辈都会做的那样,轻轻拍了拍半城的肩膀,就像在鼓励她做什么事似的。
他想要我做什么?
殷切的目光渐渐变成失望,大祭司快速说了一句话,又慢慢说,让半城能够从他的口型读出他的意思。
——“传世歌”
他在说传世歌?
大祭司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一次把手伸出来。他布满老茧的手,总给半城一种宽厚长辈值得信赖的感觉,让她可以更加相信他。她再想把手放在他手中,这位长辈摇了摇头,指了指她的腹部,勾了勾手指。
“啊,您是要断萼吗?”半城反应过来,连忙从怀中把匕首取出,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放入大祭司手中。
自己的意思终于被领会,大祭司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接过断萼,在手中掂了掂,突然拔出匕首,展袖一刺,气冲云霄!
无尽的豪情牵动成一条粗壮的水中龙卷,他身形舞动,明明是与寄篱几乎相同的动作,由这位看起来宽和的大祭司却演出磅礴的气势,宽大的黑袍随着他的身形摇摆,在水中鼓动,他口中念念有词,正是白天半城拿拼音背的那些咒语。
半城看得入神,原来传世歌祭舞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柔化了的剑招,若将断萼刺出,一往无前,则可断人筋骨,取人性命;但他却将刚劲柔化,并没有将匕首刺出,而是及时收住,使笔直的力道化为一道圆润的弧线,形成优美的动作造型。
若是把传世歌当作舞蹈,半城真是一窍不通,只能死记硬背,现在看到大祭司演练,她才觉得融会贯通,前番种种难以理解的动作都连贯和顺畅了起来。
不多时,一舞已毕,沉剑潭水变作漫天黄沙,半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漫天黄沙如尘埃渐渐落下,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凝聚成一座金黄色的山峰,在山峦之中,小小的一排黑色的线缓缓移动。
哐铃……
哐铃——
渐远的驼铃声,伴着巫族子民拉长了音调的悠扬歌声。
半城与大祭司一同坐在高高的沙丘上,往远眺望。
这位和蔼的前辈在沙子地上一字一句写下自己对海市蜃楼的憧憬和盼望,明明是那么恶劣的环境,对于巫族人来说,却是精神的宝藏,也是最初发源的地方。
那么那些小小的人影,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从大漠中走出来的巫族人吗?那里面会不会有传说中的明王呢?
看了很久,也可以只看了一会儿,半城的心中变得格外宁静,她仿佛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远方的呼唤,她沉迷于其中,身心都得到了荡涤。
黄沙散去,二人又回到蓝色的沉剑潭水中,大祭司执起断萼,二次起舞,半城便也跟着练起来。
因为有水流的阻力,半城并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总是舞一会儿就栽歪到别处去了,大祭司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示范,半城也很有耐心地一遍一遍练习。
不知过了多久,大祭司停下来,把断萼放回半城的手中,又一次拍了拍她的肩膀,满意地点了点头。
半城知道自己的火候还差得远,冲他笑一笑,深鞠一躬,再抬头时,大祭司已经缓缓沉入沉剑潭底,她的身体也渐渐变轻,向沉剑潭上面有光亮的地方漂去。
沉剑潭中一直沉睡着无数兵器,刚刚大祭司在的时候,那些兵器就像老鼠见了猫,都躲得远远得,可这会儿大祭司沉下去不见了,兵器又重新聚拢过来,很“亲密”把她围在中间。刚刚她没觉得累,这会儿突然迷糊起来,身子在水里翻了两翻,上下左右都颠倒了,被狼牙棒划了脸,又被大锤子撞了鼻子,疼得她“哎呦”一声。
就像从游泳池里突然冒出头来一样,半城惊醒的瞬间,世界一下子从遥远变得清晰。
房门大开着,窗外鸟儿婉转啁啾的声音混合下人们用竹扫帚扫地的声音,让她把梦境和现实分清。
这一觉睡到了天大亮,身上全都湿透了,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沉剑潭的水,她的四肢像被拖拉机碾过一样酸疼,更像是昨天晚上练了一宿的传世歌没有休息。
这些倒还都是次要的,半城的脸上火辣辣得疼,真像被划出了口子又浇了水,她也是小姑娘,小姑娘都怕破相,她急匆匆地跳下床去,扑向梳妆台的镜子。
因为前几个月的折腾,她小脸上的婴儿肥大多消下去了,小圆脸变得尖了一点,白白净净,也没有伤口,也没有疤痕,只是仔细看会有两条浅浅的红痕,像是睡觉的时候压出来的,也像是早已愈合的伤疤,半城磨磨蹭蹭看了好半天,直到两道红痕也很快消失了,她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所以……昨天我真的到沉剑潭去了吗?
那个男人,真的是已经死去三十年的大祭司吗?难道巫族的术真的有那么神奇吗?像大祭司一样死了都会发挥作用?
半城茫然地思索,全然没有听见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阿遇跟着寄篱一起来到碧蚁楼,两人一齐从门口往里看。
寄篱扯着嗓子喊她:“还不起吗?我们就要走——”
呼喊声戛然而止,就像喊话者突然被扼住了喉咙,半城在镜中看到寄篱死灰一样的脸色,还有凶狠到像要暴起杀人的眼神。半城脊背上爬满寒意,她快速起身转向大门的方向,寄篱竟满脸泪水地对她吼道:“以后你不必再跟着我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留下这句话和茫然无措的阿遇,寄篱扬长而去。
半城蒙了,慢慢走到门口,自然地拉住阿遇的手:“寄篱怎么了?吃错药了?”
阿遇却指着镜子,愣愣地说:“半城……镜子里的人……是谁?”
“镜子里?”半城眼神一飘,猛地一拍脑门,懊悔道:“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阿遇你听我跟你解释,我这人有个毛病,我照镜子从来都照不见我自己,从小就这样,我都习惯了……”
不论是水面倒影还是镜中倒影,半城看到的永远不是自己的脸。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子跟她有着几乎相同的面容,会和她做一样的表情,但只要看清她的眼神,就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半城。
镜中女子的眼神温柔坚定,如月色安宁,如玉石温润。
半城拉着阿遇来到镜子前,平静地对她说:“我也不知道那是谁,已经十多年了,我习惯了。”
只可惜,无论谁能习惯,寄篱也不可能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