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7月7日修改)
还没等半城把那颗珠子看仔细,荨长公主已经收回了手,慢慢拢着袖子,看向那边站着的黄门令。
黄门令赶紧挪着小碎步过来,将圣旨高高举过头顶,拉长声音高喝道:“桃花源棠长公主小女方听雪接旨——”
接旨?是不是要下跪?
半城木木地跪下等着,见她不出声,阿遇在她身后小声说:“儿臣方听雪接旨~”
半城重复:“儿臣方听雪接旨。”
黄门令道:“初安三十年,三月五日:皇帝诏令,册封方听雪为公主,封号为瑾。钦此!”
阿遇小声提醒:“儿臣领旨~”
半城重复:“儿臣领旨!”
黄门令将圣旨交在半城手中,对左边的小黄门使了个眼色,小黄门立刻把托盘递过来。
黄门令道:“这是公主金印、玉牌,请瑾公主敬受。”
阿遇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又退回原处。
黄门令又从右边的小黄门处拿了另一封圣旨,对半城说:“瑾公主接旨!”
半城只得再跪下:“儿臣接旨。”
“初安三十年,三月五日。皇帝诏令:将瑾公主许配南王为王妃,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南王?姜竹沧已经被封为南王了吗?
半城答:“儿臣领旨。”
两份圣旨皆交到半城手中,她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突然问:“不知道陛下如何安置寄篱?”
黄门令如实答道:“回瑾公主的话,同时赐婚给南王为侧妃了。”
半城一听,赶紧把封自己为王妃的圣旨挑出来,塞回黄门令手中,冷着脸说:“那我不嫁了!”
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人,圣旨这种东西怎么能随便用单手拿来拿去呢?黄门令大惊失色,连忙双手接回,跪在地上,愁眉苦脸地说:“瑾公主别难为小人,这圣旨公主已经接下了,就不能再退回了,这是规矩。”
“皇宫有皇宫的规矩,我也有我的规矩,想让我与别人共侍一夫,这绝对不可能!”
黄门令给她连连磕头:“这话公主要回,也得自己回,别难为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呀。”
半城回头看了一眼荨长公主。
表情凝重。
再看一眼阿遇,虽面色惊慌,但看到半城询问的眼神,阿遇立刻上前一步,紧贴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说:“他确实做不得主,这圣旨你还是接下吧。”
半城心想,当初姜竹沧跟自己说这事的时候,也没交待具体怎么办,秉着闹事要往大里闹的态度,半城一把抢过圣旨拿在手上,对黄门令说:“也好,我不为难你,你回去复命吧。”
黄门令千恩万谢,赶紧带着手下离开了。
半城一转身给荨长公主跪下,语速飞快地说:“请荨姨恕罪,儿臣晚上回来陪您用晚膳。”说完,拉着阿遇的手臂直接出了椒兰宫。
不用问也知道,半城这是要直接面圣。
虽然接触得不多,但从半城刚才直接给黄门令甩脸子看的行为来说,她此刻面圣,肯定是会出乱子的。于情于理,荨长公主都应当拦上一拦。可她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叫了宫里的伶俐丫鬟跟上,还看热闹不怕事大地吩咐丫鬟:别叫瑾公主吃亏。
半城走得很快,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没影子了,荨长公主的目光重新回到手中华美的匕首上,不住地爱抚。在她身边的,是跟了她近十年的宫女何人怅,三十岁上下的样子,扶着她慢悠悠地回到房里坐下。
何姑姑说:“很久不见长公主如此开心了。”
荨长公主手上把玩着断萼,却不拔出,只是问:“你怎么看得出我开心?”
何姑姑笑着说:“奴婢看您的嘴角一直翘着呢。”
荨长公主把断萼贴在自己布满皱纹的脸上,眼角又一次泛起泪光:“三十年都过去了。”
何姑姑说:“我入宫晚,但听姐妹们说起过,棠长公主还在宫里的时候,与您的关系最好。”
荨长公主将断萼塞进自己的袖子,又拿出来,感受着上面灼人的温度,对何姑姑说:“阿棠也是可惜,当年意气风发,何等的威风……”
何姑姑接话道:“我也曾听闻,棠长公主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呢。”
“等到瑾公主大婚那一日,她也会来吧?”
“是啊长公主,她应当会提前三日入宫,您若见到她,怕是有好多话要聊。”
“不见。”荨长公主说着,眼中的光彩渐渐暗淡下来,“我想不见她。”
“长公主……”
荨长公主背过身去,用听不出感情的语气说:“我不想见到她现在的样子。”
传闻中鲜衣怒马的棠长公主,在二十八年前因为一场大病几乎香消玉殒。幸好大驸马方瑟给她找到个休养的地方,带着她隐居在桃花源,才让她的病情没有恶化下去。
“你打发他们出去吧。”
荨长公主打断了何姑姑的思索,让她屏退左右,又对她说:“等到瑾公主回来,让她到我房间来见我。”
按阿遇的说法,这个时辰皇帝已经下朝,还不到晚膳时候,他应当在御花园赏风,或者在哪一宫的妃子处休息。半城想,要作要闹不宜找人太多的地方,只盼着皇上能在御花园,跟着的人越少越好。然而天不遂人愿,阿遇帮她向下人打听,皇上正在皇后宫里赏花。
下人通报,片刻后答复:请瑾公主入见。
半城心中有些忐忑,回头对阿遇说:“这是要让我在皇后面前撒泼呢?”
阿遇道:“你拿着圣旨前来,态度不言自明,这种状况下,皇上大概不会让女眷卷进来。”
进了宫门到楼宇,路程不长,还未等她想好见了皇上要怎么说、怎么做,领路的侍从已经停下了。
“请瑾公主进去。”
要怎么说呢?总之,就按姜竹沧的说法,见了皇上,要一口咬死,不能让寄篱嫁给姜竹沧。至于别的话要说些什么……随机应变吧!深吸一口气,她给自己定了定神,推开门走进去。
进宫也有两三日,半城基本做到了对一屋子的奢侈品免疫,进了屋向左转,两团黄色忽而撞入眼帘。
上位者朱颜鹤发,长眉入鬓,苍髯如戟,身穿明黄色团龙云锦袍,不恶而严;下位者浓眉大眼,目光如炬,一身赭黄蟒袍,不怒而威。
啧啧,这二人气质姿态如出一辙,诚如姜竹沧所言却非亲生父子,实在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下位者是前天刚刚见过的嬴王姜竹晟,上位者,自然就是皇帝姜晚了。
阿遇率先跪下,却不说话,半城如梦方醒,也跟着跪下:“儿臣参见皇上。参见大哥。”
皇上须发皆白,看起来应当比荨长公主小不了几岁,也过了耳顺之年,想必更能听得进话去。他大手一挥:“赐坐。”
侍奉的公公立刻拿来木凳来给半城,半城却不坐,再拜道:“儿臣不敢,此次不召而来,是有一事请皇上作主!”
嬴王问她:“两日不见,妹妹的脸怎么花了?”
半城没理他,直接将那道赐婚的圣旨双手奉上:“请皇上作主,那个住在青阳宫的寄篱——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也许是因为童年生活遇到的都是豪情万千的大侠,半城一直都觉得“有话直说”是十分有效的沟通方式。她没有提前向阿遇打听宫里说话的礼节,也没有问过什么话是该说的,什么话不该说。而且就算这话不该说又如何呢?她要做的事情不也是常人眼中不该做的吗?
所以她就由着自己的性子,把这句话说死在这里。
她以为最先惊讶的会是皇上,或者是嬴王,半城没有想到,最先张皇失措地跪倒在地的,会是从椒兰宫跟出来的宫女。
砰地一声,她的双膝磕在地面上:“陛下请息怒,瑾公主不是那个意思!”
半城盯着皇上的龙颜,十分不怕死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皇帝的表情仍然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像他的面前有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外界狂风骤雨般的变化慢慢压进去成为风清云淡,同时也把他的所有思考都隐藏在暗处,让外人无法察觉。
空气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小鸟的叫声。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有任何动作。
但没有人会觉得尴尬。
初春的上都城并不热,但嬴王的额头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顺着脖子流进领子里。
终于,第二位沉不住气的人也跪下,嬴王道:“请父皇息怒,只不过是女孩子争风吃醋而已,瑾公主绝没有别的意思!”
别的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
“皇上,臣女不愿意与寄篱共侍一夫。”
难道这样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还是哪一句话说错了?又或是今天的时机不对……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嬴王额头上的汗更多了,半城的心也越来越沉。
皇上的目光如古井无波,没有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当然他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在这个时候发声提醒。
皇上他——到底想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