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 7月7日修改)
长时间暴露在压抑的空间里,半城不断地生出落荒而逃的想法,快跑吧,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可怕的男人……
她终于害怕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上位者威严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的某一处缓缓过度到半城托着圣旨的双手上,喉咙里轻轻滚动了一声轻笑。她突然很想把耳朵捂上,可强烈的恐惧感已让她无法动弹。上位者似乎很喜欢用强大的威压从心理上制裁对手的方式,不过很可惜的是,跪在他面前的小姑娘甚至连对手都算不上。
于是皇上的嘴唇微微一动。
“这重要吗?”
他说。
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
她要一口咬定自己不能和寄篱共侍一夫,她要让皇上收回成命,她要让寄篱成为第一位女官,然后找到书信,帮助姜竹沧登基……
可这些所有的一切,对于大昭国的所有者来说,重要吗?
一点都不重要。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得多离谱。
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议论自由的权利,她的想法,她的感受,她的一切,她的命,在这个世界都不属于她自己。而她这个人对于掌权者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不过是被打了一下,不过是不喜欢。
“还是你想让南王写下休书,逐你出宫?”
皇上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
可半城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儿臣……”她的声音终于开始抖了,“儿臣愿意遵从皇上的旨意……”
“嬴王。”皇上慢悠悠地问,“拒接圣旨,该当何罪?”
嬴王跪倒,额头触地:“请父皇息怒,瑾公主毕竟年幼,初入皇宫,很多规矩不懂,是儿臣这个做哥哥的没能好好教导提点!但瑾公主确实有错,今日若不严惩,将来只怕要给巫族没脸,还请父皇连同儿臣一起,从重处置。”
听到嬴王的话,皇上的脸色稍有缓和,他轻轻一挥手,对半城说:“大婚后,你每日辰时起,举着赐婚的圣旨,在天武门前的大街上罚跪,跪满两个时辰才可以回去。”
天武门,半城知道。
那是大臣们上朝的必经之路。
也就是说,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举着圣旨跪两个小时,说不定某些大臣入宫时看到她一遍,出宫时又看她一遍……这特么丢脸都要丢到西班牙去了!
嬴王出言求情:“父皇……瑾公主一个小女子,如何在大臣面前罚跪,这……这有损皇家颜面啊!”
“无妨。”皇上补刀,“她代表的,是阿棠。”
半城的脸登时就惨白下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起来,如何谢皇帝不杀之恩,又如何走出宫去的,她完全失去自己了。等她从恍惚之中清醒过来,已经回到了椒兰宫门口。
“阿遇……我……我有点……”走在路上,她哭都哭不出来,她做出一个掏心掏肺的动作,对阿遇说:“我这里……我心里……”
走在另一边的椒兰宫宫女并不能理解半城如此失魂落魄的原因,在上都城,被打击,被践踏,这是常有的事,世界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
“我搞砸了一切……”她喃喃自语,“什么皇位,什么书信……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阿遇拍拍她的后背,没有说话。
在桃花源的时候,半城也常常会遇到挫折,当她被全身伤痕折磨得身心倶疲的时候,她可以把身子投入沉剑潭中,让潭水洗刷伤痛。当她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合适的金属时,她可以无限翻书。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棠长公主会给她讲故事,方瑟会弹琴给她听,还有哥哥姐姐,会把好吃的做好轻手轻脚地送入她的铸造间……
三天的时间,好像三年那么长,以往的温暖都远了。
“阿遇,你回去青阳宫,先把今天的事告诉姜竹沧。”
“那你——”
半城抬头看了看夕阳下的椒兰宫匾额,空虚地说:“我要陪荨姨吃晚饭,你告诉他之后就回来陪我,好吗?”
“好,我就去。”
走进椒兰宫,半城心中还存着一点点小小的希望火苗。在上都城,她还有姜竹沧这个伙伴,他会不会让阿遇传话来安慰她?还有荨姨,她没有阻止自己,而是派宫女跟着,会不会留了后手帮助自己?
她走进宫宇,跟随丫鬟的指引来到荨长公主的住所。
何姑姑早等着,亲自把她带到密室门口,对奋笔疾书的荨长公主说:“长公主,她回来了。”
然后,何姑姑就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石蜡的味道把小小的密室充满,半城觉得自己的手脚恢复了一些温度。
荨长公主抬眼皮看了她一眼,问她:“皇上没罚你?”
半城的手脚又失去了温暖。
“罚了……罚我在天武门前跪……跪到他满意为止。”
“什么时候?”她安然地翻了一页书,笔耕不息。
“大婚之后。”
“那还好,我以为他会直接下旨把你送出宫去。”顿了顿,她又说,“因为你不适合待在宫里。”
“什么?”
“你太幼稚了。”荨长公主毫不留情地指出,“圣旨一旦下发,就不可能收回,再说今天百官朝见,皇子封王娶亲的事不可能不提。从去年就开始说寄篱入宫的事,只是因为忧虑如何安置的问题才拖至今日,今年很难再有任何变动。”
什么?!
“那……那荨姨你还让姜竹沧向我提亲……”半城委屈得要哭了,难道她竟然只是炮灰吗?
“才经历一次失败,你就想放弃吗?阿棠是这样教你的?你走上的并不是一条康庄大道,争储的路上布满艰辛与痛苦,你要摒弃个人的想法态度和立场,全身心投入进去,才有一点点成功的希望。”
荨长公主边说边写笔记,也没有再注意半城的表情。
“你还愿意走这条路吗?”
但这对于半城来说,已经不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
“我还能这样做吗?”半城低低地问,声音软弱,带着一点点哭腔:“我能做得到吗?”
荨长公主终于停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把自己的凳子让出来。她抓住半城的肩膀,把半城按在自己的座位上,用不带有感情色彩的声音说:“现在你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了,坐下来,好好哭一场,等到眼泪流干再说话。”
很久以前,半城并不理解眼泪的含义,她认为那是懦弱的象征。因此她很讨厌自己哭泣的样子,那么丑,那么怂,那么软弱。所以她很少给自己从头哭到尾的机会,就好像自己从来都没有软弱过。所以当她被寄篱一鞭子抽在脸上的时候,她不允许自己哭。所以当她被皇上暗指丢了母亲棠长公主的脸面时,她也不允许自己哭。
但其实不是的,哭泣本身就是一种释放压力让方式,真的哭完以后,她心情反而好了很多。她明白了自己的天真无知,也明白了荨长公主的用心良苦。
她站起来,乖乖地对荨长公主说:“荨姨,我哭完了。”
“你还觉得你什么都做不到吗?”
半城有点脸红,哭过以后,她的信心和勇气又回来了:“我……我刚才就是随便一说……”
荨长公主向她招手,笑着对她说:“有些事,你只能做一次,明白吗?”
“不是……很明白……”
“这应该是你人生中第一次经历失败吧?”
“也不是啦……但却是第一次让我觉得无能为力。”她诚实地说。
“以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现在只是让你没脸面,以后可能有人欺辱你,折磨你,摧残你的身体和心灵,因为除了你的家人,没有人会真正在乎你。”荨长公主严肃地说,“所以你要答应我,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想‘我能做吗’这种事,你要把‘不能’的选项彻底忘掉。能做到吗?”
来自长者的,温柔而严厉的目光。
半城抿着嘴,下巴紧绷出一条坚毅的曲线。
“我能。”
看到半城如此笃定的神情,荨长公主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可惜仍维持了一瞬就消失了。
她把目光投向架子上的层层书籍,问半城:“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半城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那你知道巫族吗?”
半城当然知道。巫族是前朝楼兰留下的余孽,他们小心地活跃在大昭国的南方区域不能越界,但是再多的东西她就不知道了——跟她又没多大关系。
荨长公主缓慢地介绍道:“没有人知道巫族究竟是什么时间诞生的,但在七百多年以前,这个神秘的种族从大漠深处走出来,在中陆扎根。他们精于占卜,擅长通过星象的变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做出预言,他们中的佼佼者甚至拥有与神明沟通的能力。”
“这段我仿佛在哪听过……”
“听说寄篱为了给你一个下马威,曾利用祭舞造成的幻象迷惑你,有这事吗?”
半城曾无数次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但回想起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她就像回到十几岁全身伤口的岁月……一连串的打击终于让她被恐惧支配,她打了个冷战,咬紧牙关,没有答话。
荨长公主一点也没有顾及半城,又补了一刀:“白的净净的脸,真是可惜。”
半城不说话,眉头紧锁。
“在她跳舞之前,她会说一句‘巫族寄篱,此演传世歌,迎明王显圣’,对于这句话,你可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