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荨长公主的记忆里,年轻的天女巫澜拥有美好的容颜,她圆圆的小脸就像剥了皮的鸡蛋一样光洁,小巧的身形让人忍不住想要好好去保护她。三十多年以前,这个女孩子把荨长公主当作亲姐姐一样爱重。
巫澜最敬重的人是巫族大祭司,她最喜欢的人是荨长公主,她最想嫁的人是楼兰八皇子。可大祭司英年早逝,八皇子更是惨死在姜氏义军的手里,而她最信任的女人,正是义军统领的长姐。立场这个东西真让人心中不爽,它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把本该生死相依的人都隔开了,只她们对着虚幻的空气,于暗处伤怀。
巫澜……
巫澜啊……
锦州的州府衙门每年都会对住在锦州的巫族人进行登记,荨长公主曾多次动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想要在名单里搜索到巫澜的名字。她无数次满怀希望,又无数次失望,巫族天女的名字换了几茬,祭司也没有,普通的巫族人也没有,整个巫族,数十年来却没有任何一个叫巫澜的人再出来。
她没有跟随大多数巫族人到锦州去吗?那她去哪里了?在外的巫族基本上都被精准捕猎而死掉了,她还会活着吗?
巫澜……那个每天由她照顾起居,安排衣食住行的小妹妹,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三十年过去了,她会不会像当朝皇后一样永葆青春,活在太阳底下仍旧单纯快乐?还是会为了自保而隐姓埋名,嫁为人妇,碌碌无为一生,哺育孩儿,绵延后代?又或是她在战乱中香消玉殒,已魂归西天?
那么她要做的事情呢?她有忘记吗?
一舞毕了。
寄篱伸直手臂,直指苍天。
神召降临,干燥的沙漠之风让在场众人精神一振。
酷热,干燥,死亡的气息,还有那海市蜃楼的金色宫殿。
荨长公主紧紧盯着一望无际的黄色沙海,屏住了呼吸。
——“传世歌若由天女来演绎,只能向上传递巫族的讯息,而不能与神明很好地交流。”巫澜曾经这样说,“但是若身处幻境之中,你可以默念一个巫族人的名字,若你在幻象中见到了他的样子,就代表他的灵魂回到了大漠之中,说得难听点,这个人死掉了。”
巫澜。
巫澜。
巫澜——
茫茫大漠慢慢消散。
像溺水的人得到有效的心肺复苏,像台风过后茕茕孑立的树,像从鹰爪下死里逃生的兔子。荨长公主的心跳失了又恢复,她整个人出了很多的汗,就像从河里捞起来的一样,她咬紧牙关,松动的牙齿把牙床挤得发麻发胀,她的身体像萧瑟秋风中颤抖的枯黄叶子,可是她的面颊却涌上一股病态的红丝来,她抑制不住笑出来。
尽管那笑容绝对称不上好看。
幻境中,没有出现那个人的影像。
她还活着。活在非锦州的其他某个地方。
荨长公主紧紧捏住左手腕,对寄篱的方向点了点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看起来与平常一般无二。
“你辛苦了。”她说,“我要看的就是这个。还要多谢陛下恩典,让我能够了却多年夙愿。”
就在得到肯定的那个瞬间,寄篱没有下跪谢恩,而是把挑衅的目光投向半城,嚣张地笑,好像在说:看吧,就算是半夏在这里也不会做得比我更好。你们不过是无知又可怜的蝼蚁,根本不值得我对你们动手!
半城当然不知道寄篱此刻想法,只当她是抖擞精神向自己示威呢,因此礼貌地笑了笑,并不多加理会。
寄篱下场休息去了,盛大的寿宴终于也接近尾声,众人散去,半城随姜竹沧一起往椒兰宫去赶那场属于她自己的演出,离开春熙堂的时候,半城回过头来瞧了一眼黑色的祭台。
“不得不说,寄篱演传世歌的时候,真像天仙下凡一样,真是怎么看都不过瘾。”半城说。
“这个容易,你若喜欢看,我要她再跳给你看便是。”姜竹沧说。
殊不知,所谓“容易”,当半城再一次看到寄篱起舞的时候,却要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毕竟是寿辰,就算荨长公主回到自己的宫室也有很多达官贵人的内室前来恭贺,有些大人没有得到参加寿宴的资格,更在这个时候卯足了劲想要好好讨好她。
荨长公主来者不拒,椒兰宫直到夜深人静方才重新安静起来。
为了给半城接下来的表演腾出地方,荨长公主特意把侍女都送出椒兰宫,由姜竹沧、半城、薛彬彬和何姑姑几人一起收拾出了一个闲置的屋子,用地毯把地面铺好,最后由荨长公主指挥,半城把一些长得像石灰粉的白灰均匀地洒在上面,画出一个圆来,就当作祭台。
与刚刚众星捧月的寄篱不同,站在屋子的中央,没有伴舞也没有配乐,半城只有一身黑色的衣裳。十二祭暗光云袍,这是前一任大祭司的在演祭礼时专用的衣裳,它被荨长公主改过以后,完全贴合半城的身材。
荨长公主拿来一小碗鲜红鲜红的油彩来,也不知道是用什么佐料调配出来的。老人挪动步子慢慢走到半城身边,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她,就像看自己的亲孙女似的。荨长公主用指尖蘸了点儿油彩,比划在半城的用料上。
“你的眉毛很像他。”这个他,不知道指的是谁。
。半城低下头,任由荨长公主把红色的油彩点在自己的额头、鼻尖还有嘴唇上。
荨长公主粗糙的手指划过半城的下巴,她颤抖的声音夹杂着哽咽:“祝你——永不孤独。”
做完这些以后,荨长公主退回去坐好,对其他几个晚辈说:“把灯熄了吧。”
黄灿灿的烛光蓦地熄灭了,星辰的光耀越过窗棂,把她黑衣上的奇诡纹路照出一点点痕迹。她把断萼拿在手上,看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她把脑海中的杂念驱逐干净,满心只剩下这些日子大祭司的教导。
我的眉毛……好像有点像大祭司呢。
按照规定,在演传世歌之前,作为天女要喊一句“巫族某某,此演传世歌,迎明王显圣”,但是半城不知道怎么喊,只好问荨长公主:“荨姨,我要怎么开始?”
荨长公主说了一段巫族的语言,半城听不懂,虽然觉得要比某某迎明王显圣要长,但也只能跟着学了一遍。
呼啦啦啦——
一阵妖风刮过,把窗子吹得噼里啪啦响,半城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断萼没有出鞘,她就这么拿着断萼,按当初用拼音背下来的祭文开始小声吟诵。
她光着脚,脚踝处绑着四个大大的铃铛,虽着她的动作发出“零零”的声音,如同伴奏。
半城曾经听人说过,如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集中注意力去听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越是听得仔细,那声音越会渐渐消失不见,过一会儿又会出现。这会儿铃铛的声音也时隐时现。她的舞蹈刚柔交杂,时而迅疾如九天奔雷,时而和缓如小桥流水,衣裙飞扬犹如漫天黄沙,动作凝固如冰下流泉。这是凌厉的剑舞,不是简单的祭舞。
就像当年的他,一模一样。
荨长公主本以为自己会因为这场传世歌而陷入比刚才更深的回忆,可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什么都没办法去想。大祭司的音容笑貌突然离她很遥远,天女巫澜如同格桑花一样美丽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世界上只剩下一个水淋淋的祭台,还有祭台中翩翩起舞的巫族少女半城。
她的舞,将衣裙上的咒文都激活了,屋外妖风大作,闷雷响起,却不见有雨点掉下来。
风把她的裙摆托起,让她能够更自在地旋转跳跃,手中剑犹如游龙灵动飞转,大漠的干燥空气从很远的地方被送到她周围,她的身体干枯开裂,成为一团黄沙,在辽阔的沙漠中被吹散到消失不见。
她的吟唱还在继续。
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
仿佛是什么被默写在骨头上的文字,在这一刻突然挤进她的肺部,就像一团被代谢掉的二氧化碳一样顺着气管爬到喉咙口,很轻松地吐出来,她觉得有什么在默默改变。
行云流水。
剑指苍天,大祭司的衣摆轻轻飘落在地面上,恍惚间,半城又听见浅浅的咕噜声,像水中慢慢上升的小气泡,那优哉游哉的状态,像要飘到天荒地老去。
呼……
风停了,云也散了,海市蜃楼化为乌有。
半城愣住了。
荨长公主哭得泣不成声,肝肠寸断。
迟钝的半城后知后觉,美妙的幻境让她心驰神往,大漠深处那宛若歌谣的阵阵风声,曾让无数巫族人为这魂牵梦绕,此刻也如同家乡一样召唤着她。那是刻入骨髓的思乡之情,像一湾浅浅的海峡将两岸隔开,但乡愁如同排山倒海,又如游丝不绝,让她欲罢不能。
“不是只有巫族人才会召来幻象吗?我为什么能……”
她无助地看向四周静默的看客,姜竹沧,薛彬彬这些人的面上像覆盖一层面具,可越是看不出他们惊讶,越是让她惊讶,这已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却在这刹那颠覆了她维持十五年的信念。
——“这眉眼啊,跟你爹小时候一模一样。”
——“这一次,荨长公主不知为何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几次三殿下求见都被她拒绝了。”
——“你要跟寄篱学传世歌,在荨姑姑寿辰那天晚上,到椒兰宫跳给她看。”
——那天晚上,荨长公主根本不允许她碰天女的木刀
——荨长公主说,她学了巫族知识这件事,不能让寄篱知道。
……
这会儿还用得着说什么吗?她什么也不必说了。
她捧着自己的脑袋拼命摇晃,像要把这恼人的身份从自己的身体里倒出去,可是行不通,纷乱的思绪像血栓一样把她的脑袋堵得又胀又疼,让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可是她又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她看到姜竹沧的“面具”崩溃了,露出疼惜的神情来。
好似一把铁锤“铛”地敲在心上,她的心跳一下子稳定下来。
她抿了抿嘴,走到荨长公主的座位面前,双膝跪地,仰着脸。
“荨姨,我是巫族的……您早就知道了吗?你们早就知道了吗?”
没有人回答。
荨长公主把双手放下,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散落着破碎的泪珠,一如此刻心情。
“我以前梦到过,我阻止了大祭司赴死,于是战争继续,再三年,又三年,无休无止。”荨长公主说,“大祭司问我,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我说不是,若能选择,我宁愿你以自己的性命化解这场战争,哪怕我一生活在痛苦之中也无妨。所以我已活了这大半辈子,我虽然痛苦,但并不后悔。”
半城看着她,眼神清宁如同在镜中。
荨长公主说:“孩子,为你这一舞,我会无条件支持阿棠,你放心吧。”
半城当然放心。荨长公主就是这样的人,可以说她正直,也可以说她傻,但只要是她觉得应该做的事,她就一定会做。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已经用自己的半辈子执行着对大祭司的守护,接下来的生命,或许就将用在刚刚答应的那句话上。
“荨姨……”半城的脑子里嗡嗡直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也会让巫族走出锦州——我保证。”
夜已深,半城心中的迷茫无措没有半分衰减,她还做不到像其他宫里的人一样往脸上扣面具,她的表情把她的想法全部都出卖了。她心里乱糟糟得,连带着眉毛眼睛都纠结到一起,她失魂落魄地被姜竹沧抱住肩膀带到荨长公主面前,不再置言。
荨长公主一直把三人送出到椒兰宫的门口,何姑姑提着灯笼,红艳艳的光把荨长公主笼罩在中间,像那碗浓稠嫣红的油彩。荨长公主和蔼地摸摸半城的眉弓,就像在摸自己的孩子一样。
半城有意把目光钉在荨长公主左边的手腕上,浅褐色的老年斑轻轻地印在她手臂的皮肤上,她手腕上没带饰品光秃秃得,半城觉得像是少了点儿什么。
“去吧,孩子。”荨长公主说。
半城于是就走了,一步三回头,怀里的断萼渐渐冷却,直到那位会抽她手心的长辈在夏夜的凉风中变成一团红红的小点,她的眼睛也盯得累了,她才揉揉眼睛,不再看了。
回去的路上,姜竹沧与薛彬彬难得一句话都没讲。
薛彬彬脑子多好使,一眼就能看出来半城此刻情绪不对,至于姜竹沧,虽然他会因为自负而忽略别人的看法,但他不会忽略半城。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个道理,阿遇给他讲过。
他有心引导她把话说出来,哪怕是埋怨他知道了也装不知道,哪怕是问他她是巫族他还喜欢不喜欢他。可是薛彬彬把他拉住了。这个时候,显然她谁也不想理。
到了南王府门口,本来薛彬彬该回他的薛府,可今晚半城情绪不对,他怕姜竹沧粗枝大叶安慰不周,想着自己在一边可以提醒他,便跟随一同进去南王府。
寿宴结束之后,阿遇一直跟着寄篱,说是服侍,实质是看着她不要打扰半城他们的好事。这会儿阿遇已在寄篱的房中,靠着寄篱的床,拄着手臂,整个人像只小松鼠一样蜷缩着坐在那,眼睛闭着,不知道是不是在梦中与自己的精灵王子相会。
光线渗进柔和的纱帐,但里面是空的。
姜竹沧走进来就看到了这番 景象,他赶紧踹了阿遇一脚,阿遇迷迷糊糊地醒了:“你们……你们回来了?”
半城就在身边,姜竹沧不便向阿遇发火,只能咬着牙问她:“寄篱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