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长信偏殿，已是咸阳宫中最冷清的地方了。

她在殿中从早上便着手准备，等到下午，也是没等来陛下，倒是等来了吕相家的四姑娘。

说来这四姑娘自从赐婚了昌文君后，活像变了一个人似得。

想那会儿岳姑姑还在的时候，这四姑娘是最爱与岳姑姑撒娇，岳姑姑对她，但凡是能做到的，岳姑姑也是有求必应。

那会多美好的一个人儿呀，宫中宫人，人人都羡慕这四姑娘是个有福气的。

如今宫中，人人还是羡慕这四姑娘福气大，可她看来，四姑娘变了，变成熟了，也变得更加多愁善感起来。

“四小姐。”迎春对着吕桑月行礼道。

“起吧。”吕桑月轻声道，眉宇间的沉淀再不复往日的无忧无虑，时光催人，想来用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合适不过。

“陛下还没过来？”吕桑月问道。

“还没有。”迎春如实回道，说话间引着吕桑月进了殿内。

吕桑月入座后，见迎春还守着她，便开口道:“你去忙你的吧。”

迎春又哪能有什么好忙的，只得干站在一旁侯着。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等来嬴政。

嬴政也是一人前来，见到桑月的时候，并没有显得有多意外。

“见过陛下。”桑月起身行礼道。

“何时来的？”嬴政问道，就着吕桑月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有一个时辰了。”吕桑月微垂着头，显得有些卑微，她身上再也看不到往日的意气风发。

“以后别来这偏殿了。”嬴政不希望在这里看见任何的别有用心。

“臣女知道了。”桑月有些艰难得开口道。

她欲言又止，可每每抬起头来，看见嬴政那面无表情的冷脸时，又吓得把想说出来的话吞咽了回去。

嬴政看在岳池的面子上，到底还是没有为难他，开口又道:“他在军中很好，已经被提为上造。你走吧。”

“臣女拜谢陛下。”吕桑月起身，对着嬴政行了跪拜大礼，她起身时，以是泪眼婆娑。

自从章邯去参军后，她再也得不到关于章邯的消息，她不知道章邯在军中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秦国，她爹以是只手遮天，谁又敢告诉她消息，除了当今陛下，再无人。

明知道今天是岳姑姑的生辰，她还如此不懂避嫌，前来长信偏殿打扰，惹得陛下不高兴，她是真的寻不到办法了。

她真的很想知道，章邯活着还是死了。

依稀记得她曾对岳池说过：她会成为这天下最幸福的人，怎么变得如此好笑起来。

吕桑月微扬着头，双手无力的摆在身子两侧，她消瘦的身影有些摇晃，脸上全是眼泪，那倔强又可怜的模样，只觉看着心疼。

她走着走着，又笑了起来，笑起来时，眼泪便来的更凶猛。

迎春站在边上，看着她又笑又哭的模样，无声叹息了一声。

这四姑娘的模样，真的是让人看着揪心。

嬴政没有去看吕桑月，他背对着她，将藏在衣袖中的盒子取了出来，放到了案几上。

迎春取来泡好的药茶替嬴政斟上一杯，陛下来这里，总是要喝上一杯的。

她想，岳姑姑的离去，让陛下大概难过了许久，想必用一辈子也忘不掉岳姑姑了。

有的时候，她会觉得陛下和吕家的四姑娘有些像，她不懂男女间的情爱，故而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相似，不过是感觉罢了。

喝过药茶，嬴政才拿着盒子朝着寝殿内走去，他绕过窗前的软塌，走到后面靠墙的储物架前，将手中的盒子放进了锦盒中，这时他替岳池准备的生日礼物。

其实他和吕桑月一样，吕桑月想要知道从军后的章邯，是否安好，是否活着。

而他想要知道她是否安好，是否活着，他想她，很想很想。

公元前二百四十四年，年初。

阳宫的大巫祝久病缠身，命悬一线，临死之际，求见了华阳太后最后一面。

当时以是深夜，华阳太后就寝多时，不由想身边的宫人沈姑姑唤醒了她，说是大巫祝命悬一线，临死前想在见太后一面。

华阳想到大巫祝跟了她大半辈子，临死前想见自己，那便去见一面，也算了去他这临死的最后一愿。

等到了阳宫，看到大巫祝气息奄奄的躺在床上时，她加快了步子。

大巫祝见她到来，欲起身行礼。

华阳太后急急按住了他的被子，道:“这些虚礼便免了吧。”

这时有寺人拿来软垫扑在高台上，供华阳太后坐下。

“太后，老臣对不起你呀。”大巫祝费力一喊，带着哭腔，险些一口气没咽过来。

华阳听他这般说话，也不急着开口，只坐在一旁，眉眼里有忧心忡忡。

大巫祝又急切道:“太后，陛下的奶娘，岳姑姑她不是天命人。”大巫祝原本想带着这个秘密，直到死也不说与任何人听。可后来他心中是越发的不安，日日想起这事，便觉有利刃架在脖子上。

到底是上了年纪，这日子长了，竟是被吓的一身病出来。

他想着反正岳池离开，已经两年多了，应该是回不来了，既然心中已经将岳池当了死人，那还不任由着他这活人说话。

华阳太后到时候念在他这多年的忠诚，以及自己临死的忏悔，想必会放了他的家族。

便让他死前，将这所有的不安与不忠带入土中深埋吧，都是他造的孽。

华阳太后听完大巫祝这句话，当即便凝眉不展:“什么意思？什么叫岳池不是天命人？”

“两年前，太后吩咐老臣占卜天命人的时候，岳姑姑突然现身，用小女的命威胁老臣，要臣对太后说她便是天命人，否则要了小女的命，为了小女的命，老臣最后不得不听了岳姑姑的吩咐，背叛了太后。”大巫祝说的断断续续，有的话语更是不接声儿，只能看他的嘴唇动作，来判断他说的内容。

“真正的天命人是谁？”华阳太后急道，她眼下只想大巫祝在咽气之前，说出真正的天命人。

“天命人...便...是...”到底是一口气挺不长，大巫祝还是没来的及说出名字，便歪了头。

气的华阳太后拂袖便走。

第二日，麒麟阁中，嬴政听完赵高的回复后，神色中不见起伏:“寡人知道了，让人再去查查，昨夜大巫祝与华阳太后的谈话内容。”

“臣领命。”赵高领命退下，他便是顶替了章邯的位置，如今成了嬴政身边的随侍护卫。

同年四月，华阳太后送与陛下的姬妾闯入长信偏殿，惹得陛下大怒，当场让人将那姬妾拖出去斩了。

自此，陛下和华阳太后生出了间隙，陛下下令，宫中人在不可妄议长信偏殿。

故而，关于长信偏殿岳姑姑一说，实打实的成了宫中之人的忌讳。

同年七月尾。羋华启一行人至神陵归来。

神陵一日，外世一年，他们入神陵不过三日，外世已是三年，那时光好似穿梭在光年中，不明不白的，就这般去了三年。

他们不在的这三年，咸阳城内一切都在正常不过。

吕不韦的势力日益见长，以是力压华阳党，不过华阳太后作为秦国的老牌势力，不论吕不韦势力多大，也是不敢与华阳太后叫嚣。

新王嬴政在这三年，除了身体上的成长，更多的是让他在朝中站稳了势脚，虽说不曾亲政，可暗中也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心腹。

嬴政接到消息的时候，人在长信殿已是准备就寝。

赵高得到消失，便进了长信殿中禀报他:“陛下，泗水那边有动静了。昌平君的人马，大量埋伏在泗水一带。凡是从神陵出来的百家势力，皆被昌平君杀死，只有兵家的田环一人幸存了下来。”

“找出田环，寡人要知道神陵所发生的事情。”嬴政问道。

“探子已经跟踪田环了，可能还要些时日。”赵高又道。

“可有女子随昌平君同行？”嬴政知道不该问这句话，可心中到底是忍不住，也不想忍了。

赵高默了片刻，方才回复道:“有是有，不过那女子是被昌平君抱出来的，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听探子说那女子一身奇怪着装，不像七国中人。”

嬴政心中好似有什么情感在涌动，她回来了。

只差一个月，便是整整三年了，他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姑姑。

“将泗水的探子都撤了。”嬴政适才吩咐道：“辛苦你了。”

“为陛下效力，实乃臣下的荣幸，赵高不辞辛苦。”赵高对着嬴政很是谦卑恭谨的模样。

嬴政居高临下的看着赵高：“下去吧。”声音叫人难察他的喜怒，即使是刚刚他问起岳池，也听不出他隐藏在情感中的异样。

自听到赵高的回复后，便再难有心思入眠。

这一次，他是兴奋的睡不着。

他想，既然命运将岳池再度送回他身边，他便要岳池永远都走不掉，他已经放手过一次了。

他很清楚的知道，他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