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二年六月十九,苗疆东北部竹马驿的一场大火,终于燃净了所有的空气,缓缓揭开了那层黝黑恶臭的幕布。也正是这一场大火,终于将苗疆推上了前沿。
数年后,当人们再次审视南唐之乱时,皆惊叹于这场大火的连带效应,殊不知这一切就只是个意外——一个汉子,迫于求生,踢翻了烛台,仅此而已。可能他自己也不会想到,当年不经意之间的一个小小举动,竟搅动了整个大陆的血雨腥风。
这只是一个开端,却并不是开始。
众人瘫坐在驿站对面的密林里,望着已然熊熊大火的房屋,心思各异。
古柔靠坐在郭瑗怀里,慢慢调息着,吕、周、月、羚四人依旧没有醒来,古滢不知所踪。大叔带着小雨点儿坐在另一边,嘀嘀咕咕地听不清在说什么。
李昼低低吩咐了格青几句,随后格青转眼不见了踪影。
古柔慢慢直起身子,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刚才林子遇的毒掌伤她不浅,但好在毒素大多都被蛊王吸收了,她受的单纯是内伤,还需要慢慢调理。
“姑娘身手真俊,实在佩服佩服~”郭瑗一脸无奈,看着突然蹲到她二人旁,一脸谄笑的李昼,仿佛刚才窗里窗外的那个凝视只是假象,而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古柔也不理他,他就杵那儿一个人呵呵笑,伸手就摸上了古柔的手腕。
还没搭上,古柔不动声色间手腕一翻,一转,便挪地远远的,还顺手狠狠拍了下李昼的爪子。
“你功夫也不赖!”古柔瞟都不瞟他一下,淡淡答道。
李昼缩回手,边揉边乐呵,又道:“那哪儿能比的上姑娘呢,你内功了得~”
“你剑法了得!”古柔微微动了动眼睛,语气平静。
“你蛊术了得~”李昼笑呵呵,继续。
“你轻功了得!”古柔转过眼,笑眼盈盈。
“你应变了得~”李昼笑意更甚。
“谢谢!”古柔停顿些许,笑着,缓缓吐出两个字。
“嗯…不客气~”李昼也停顿些许,抛了个媚眼儿,轻快回道。
第一局,平手。
“姑娘哪里人啊?”李昼一脸天真。
“苗疆巫蛊,名动天下。你是哪里人啊?”古柔答非所问,眉眼弯弯。言外之意是,这天底下,会巫蛊之术者多是苗疆人,整个大陆人尽皆知,就连妇孺儿童都清楚。这是在嘲笑李昼孤陋寡闻。
“祖籍濠州,现居江宁~”李昼假装没听懂古柔的言外之意,认真的回答道。
“江宁是个好地方。江宁的人都这样天真懵懂吗?”古柔佯装思索,实则嘲笑李昼愚笨。
“倒是都跟我一样英俊潇洒呢~姑娘应该多出去看看,偏居小镇,待久了会得病的!”李昼微微扬了扬头,眸若灿星。暗讽古柔见识短浅。反击。
古柔盈盈一笑,“公子贵姓啊?”。
“他姓李,叫李昼,字闲之!三月二十六日生,今年二…”这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字字珠玑,却暗藏刀锋,也不知谁得罪了谁,刚认识就杠起来了,跟天生有仇一样。
郭瑗夹在中间,实在难受的很。终于忍受不了,泼水似的想要将李昼的信息一股脑儿倾盆倒出。
“哎哟,小知华呀,你不要这么直接的嘛,你柔姐姐会害羞的~”郭瑗还没嚷嚷完,李昼便打断之,声音委婉悠长,似水柔情,可听在郭瑗耳里却着实有些发麻。郭瑗不自禁地呲牙蹙眉。
古柔倒也不理会李昼恶心的声音,皱眉,又舒展开,做恍然大悟状,道:“哦,难怪呢。我们这穷乡僻壤之地,太子殿下自然是瞧不上的了。不过…”古柔故意将语音拖长,“您的排场还真是大哟,一来,就是一场大火~见面礼跟您的人一样,到也是独特的很呢…”
古柔扬起头直视着李昼,柳眉微挑道:“我,古柔,一介小民,实在当不起您这声姐姐”。
话至尾音,语意森凉,满满嘲讽,满满敌意。
古柔整句话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直讽李昼武功高强,却不出手制敌。对方逃走到也罢了,若是他能提早抬抬他金贵的手指,起码不至于让整座竹马驿烧掉。空有一身本领在身,却处之泰然,坐视不管到这个程度,着实让人心生反感,何况他还是一国太子。
这几年来,苗疆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处处暗藏危机,国内外各种势力错综复杂,盘踞于此。苗疆虽归属大唐,但早已跟当局达成共识,一直自主管治,只要不涉及国家利益、边境纠纷,朝廷一般是不会插手的。
可现如今,一场大火,竹马驿被烧,无疑是将苗疆问题摆在了明面儿上,供人指手画脚、品头论足。这不仅关乎苗疆自治局势,也会影响到大唐正在修订的律法政策,更会改变其他国家对于苗疆归属问题一直以来的看法和心态。
小小驿站,是通往月岐山苗疆古寨的最后一道屏障,而这场火,无疑将苗寨暴露于世人眼中。
李昼沉默不语,两人注视着对方。
“呲!”一声冰冷的利剑从剑鞘中猛然抽出,顿时划破这紧张过后短暂的安静,空气中突然弥漫开森森寒意。
钱皓一回来,就听见古柔对他主子调侃嘲笑。在他心里,主子是世界上最聪明最神勇的人,不管做什么那都是有他的道理的,谁要是敢出言不逊、挑战权威,那就是跟他钱皓过不去!
说是迟,那是快,钱皓还未近身,长剑便已出鞘。
空气瞬间又凝滞了。
郭瑗眸光一闪,虽面不改色,实则心里已是砰砰直跳了。她虽跟李昼相识多年,大体了解他的性格,但人家现在毕竟贵为一国太子,被人这样明嘲暗讽的,面子上肯定过不去。可说这些话的人又偏偏是柔姐,让她实在左右为难。
郭瑗瞧了瞧两人,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柔情微减,真是怕下一秒咱这自己人就要打起来了。
李昼怔了会儿,马上又恢复了笑意,盯着对面儿古柔的眼睛,头也不转,直直说道:“诶,把剑放下,自己人呢还舞刀弄剑的,倒是让别人看了笑话!”
“我们没看见,也没听见!”一旁树下的大叔立马识趣地转过头去,还作势塞住耳朵,小雨点儿也忙照做,两人动作一致,有些好笑。
见钱皓还没有放下的意思,一边格青立马上前一步,将钱皓执剑的手狠狠按下,瞪了他一眼。这孩子,还是不懂主子的心,做事虎头虎脑的。
“柔姐,你去靠着休息一会儿吧,等寨子里来人了,还得有一阵忙呢。”郭瑗轻声对古柔说道。柔姐今天是怎么了,见了李昼就一阵呛,再这样下去,那还得了。
古柔应了一声,自顾自地起身走到古月旁坐了下去。
月夜冷清,密林潇潇。
他们没有生火,怕对方去而复返。
钱皓一回来就报告了刚才的事,他一路跟着那两人朝北而去,两人轻功极好,他不敢靠地太近,直到对方闪身进了一片密林,他才停了脚步。
疑心对方有诈,他等了好一会儿才上前,却发现早已不见踪影。
“北边儿?”郭瑗疑惑,“难道真的是南平人?”
李昼摇头,揉了揉眼,还是刚才那副跟古柔对话的腔调:“小知华啊,不要想的那么简单嘛,人家只不过是拿个飞镖而已,代表不了什么的呀!”
说罢,瞅了瞅郭瑗的衣服又道:“你看,你不也穿着一身儿苗装嘛,可你是苗疆人吗?”
郭瑗转念一想,也对,若是真这么简单就让人知晓了身份,那这个探子也是够不称职的了。不过,这为何要嫁祸给南平呢?南平向来倡导和气成事,大同为上,虽为小国,却百年安详,南平历任国主周旋于各国之间,也是毫不逊色。
李昼像是懂读心术一般,身子前倾,双臂撑在腿上,扭头看郭瑗道:“是不是嫁祸,那我就不知道了,小知华啊,你也不要多想,这些个事嘛,你如实告诉寨子长辈即可,至于到底如何处理,本就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交给那些聪明人就够了!”说完,李昼哈哈一笑。
那一脸笑容,映在月光剪影里,柔和明亮,像远方的灯,缥缈却真实。
五年里,两人一直以书信保持联络,信里的那个人就像师长一样,总能在你疑惑为难时,一语道破天机,为你指明方向。如今一朝见面,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合,一样,可却又有哪里不再一样。
两个人相处的很自然,还像通信时自在无拘束。
“这么多年没见,你当了太子怎么就成了这样儿啊,总是一副笑脸的,叫人好不习惯。”郭瑗撇嘴,转眼看他。
李昼一挑眉,看稀奇似的看着她,好笑道:“我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嘛!没怎么变哟。再说,太子也不是我想当的呀,你若喜欢,要不你来当好了!”李昼两手一摊,耸着肩,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郭瑗汗颜,估计全天下也就他李昼敢这么说了…多少人都觊觎这个位置,也就他不在乎。要是喜欢就能当,那估计早没他什么事儿了。
李昼呵呵笑道:“笑脸有什么不好,显得我比较和气、比较温柔的嘛,有什么不习惯的,咱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习惯啊!”边说着,李昼还轻轻推搡着郭瑗,一副娇羞模样,临了还甩过一个媚眼儿。
郭瑗当即被摇地晕乎乎的,躲躲闪闪地打开李昼揪地紧紧地手,还往旁移开了一步距离,盯着他,就跟盯着一个傻子一样。
“你难道不急着回宫吗,怎么还顺道来看我?大赦天下之后,反正咱们在江宁也是迟早要见的嘛!”郭瑗一脸疑惑,看着李昼相貌平平的脸。
“你又没告诉过我你要回江宁,这一过又不知道多久再见,反正顺路就来咯!”李昼向后一靠,双手相叠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
“诶你还没去过江宁的吧,回头带你好吃好玩啊!”李昼又飞来一个媚眼儿。
郭瑗当即一皱鼻,缩着脖子有些不自然的道:“这回去江宁,是长住,估计一时半伙儿不会回苗疆了…”
“那感情好,正好我也长住,一时半伙也不回锦州了。那以后在江宁,你就跟着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李昼没心没肺、豪情万丈,就差没把金银珠宝直接都塞给郭瑗了。
郭瑗瞬间朝他挪了挪,仰着脸问:“你不回锦州了?哎哟,终于开始享受你的贵族生活了?~”。
李昼伸手一把搂过郭瑗的肩,十分自然,翘着二郎腿,十分大爷地道:“哼,我什么时候没有享受了?人嘛,就是要懂得享受,要不然这一天天地得多无趣儿啊,你说是不是~”。
郭瑗手一掐,拧了一把李昼腰间的肉,笑盈盈地道:“是是是,就数您最会享受了,以后在江宁要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我可就直接扔出你的名号了啊!”。
李昼腰间一痛,向后一缩,拧着眉,哀嚎道:“小知华,你下手就没轻没重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外面这么多姑娘呢,我就惦记着你!再瞧瞧你,多没良心啊!”说着还假装抬起袖子,擦了把小泪。
郭瑗失笑无语。
一旁隔得老远的钱皓瞅了瞅两人,捅了下格青道:“青哥,你说说,那个,会不会就是咱未来的太子妃啊!”钱皓瞪着俩大眼睛,边说还边努嘴。
格青瞟了一眼,淡然道:“管好你自己吧,主子的事你少瞎操心!”,钱皓瞥了瞥嘴,却又听格青不慌不忙道:“不过…这也说不准。”
钱皓一听立马来了兴致,继续问道:“怎么说?我看啊,主子可是很少待哪位姑娘这么好的呢!”
“那你倒是说说看,主子对哪位姑娘不好了?”格青双臂抱胸靠着树。
钱皓在脑中努力的搜寻了一番,还真没想出来,挠了挠头:“还真是,主子对谁都挺好的…”
格青看了满脸疑问的钱皓一眼,慢悠悠走上来,搂着他肩膀道:“所以说嘛,你小子就不要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有这功夫,还不如好好练练功,我看你最近就是太闲,是不是要回江宁了,心思都飞了!”
“没有!我这不是关心主子吗,主子常年出征在外的,也老大不小了,咱府中可一直缺一位女主人啊!青哥,难道你就不好奇、不期待吗?!”钱皓拽着格青的胳膊,两眼放光,跟个猫头鹰似的。
格青抡起胳膊,使劲儿摁了把钱皓的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你还越来越起劲了是吧,去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动静!”
钱皓一痛,瘪着嘴,咕囔着朝树林深处走去。
格青回头看了眼两人,月色下,他们彼此之间靠地很近,偶尔轻笑,偶尔低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格青不知道两人有过什么样的交集,发生过怎样一段故事,但就这么短短的几个时辰,他能看的出来,主子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儿。
多年的浴血奋战,从前线到后方,无时不刻,每根弦都是紧绷的,但格青感觉的出来,此刻的氛围是轻松的,宁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