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橘光微华,庆良街废墟被笼罩在一片橙黄之中,空气中如同有一层缥缈的薄纱,轻轻搭下,落在废瓦旧砾之上,遮住了满目疮痍。救援还在继续,仍不断有生还之人被挖出,满身尘土,气若游丝。
郭瑗眨了眨眼,微微敛目,蹲在周子康身旁,声音宛若羽翼,轻轻问道:“子康,你有回府查看吗?确定梓玉没有回去?”
周子康把自己深深埋在双臂之间,半晌抬起头,盯着脚下的石砾轻轻点头,脸上的泪痕有些干涸。郭瑗缓缓吐出一口气,左手搭在他肩膀上,仿佛有股暖流,给予痛心之人力量。
“子康,梓玉那么机灵,再去找找吧,我陪你。”
郭瑗陪着周子康在这片不大的废墟上找了整整两个时辰,从阳光微暖,到天色昏暗,无数伤者被陆续救出,却始终没见到那一抹熟悉的倩影。到最后,就连救援官兵们都已打道回府。
周子康坐在台阶上,眼神空洞不语,盯着眼前场景,视线模糊,恍若游梦一场,他整个身子佝偻着,在这片天空之下,逐渐黯淡下去,似乎再也不会发光。整片天空灰暗、晦涩,像一个巨大的黑色袋子,圈住所有,令人窒息。
远处灯火阑珊,此时清冷如窖。
“走吧。”
周子康缓缓吐出两个字,而这两个字却好如巨石,沉重的压在他心口,一呼吸,便觉痛彻心扉。
郭瑗起身,站在原地,对周子康道:“有没有这个可能,梓玉当时并不在现场?...”
周子康脚下虚浮,一步一顿,像一个破碎的人偶,听见郭瑗的话,他停顿了几秒,苦笑一声,又缓缓挪动步伐,走向周府。
郭瑗默默的跟在他身后,不再说话,她陪着他从希望到失望,从焦急到麻木,她理解他的感受,因为她懂。——那种感觉,没有痛失所爱的人,或许永远无法理解。
此时他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能再让他笑起来,除非,那个明媚的少女能再次出现在眼前。
临近周府时,两人清晰的听见里面有人在争执,男声威严,女声明丽,周子康一个激灵,精神一振,仿佛眼前一亮,撒腿便往府里跑,门还没推开,便大喊“梓玉”,门内两人一同怔住,惊讶的看着门边儿兀自兴奋的人。
周子康一愣,有些恍惚,扶着门框的手指深深陷入,血肉模糊。
门内,四十左右的威严男子手执鸡毛掸子,一看见自己这没出息的儿子就来气,火冒三丈的指着门口道:“周子康!你还知道回来!把你屋里那些鬼东西给我收拾了!成天不干正事,就知道给我添乱!快点儿!”
一旁小姑娘扯着周老爷的袖子,死死不放,声音明丽清秀,嚷嚷道:“少爷,你快跑!我帮你拖住老爷!”
周老爷被小姑娘使劲拽着,推也推不开,顿时怒气更添,吹胡子瞪眼的恨不得一脚把人给踹开。
这个家简直是要翻天了啊!
周子康欢喜的跑回来,却发现并不是小妹。
小妹并没有回家,小妹永远留在了废墟之下...
周子康神色怅然,四肢麻木,灵魂早已出窍,空留一副冰冷的躯壳,僵硬的转身往门外走去,身后周老爷还在兀自嚷嚷着,但他却再也听不见了。郭瑗一追上来,便看到他这样一副模样,她知道,有一个人的心火彻底熄灭了。
郭瑗站在台阶下,看着周子康在自己面前一步一步往下走,没有温度,没有知觉。郭瑗无声的叹了口气,却突然听见身后一声脆响,少女声音细腻如莺,嘟囔道:“你俩在干嘛,怎么磨磨蹭蹭不进门儿?”
周子康猛地一抬头,整个眼睛瞪得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盯着眼前活生生的人,颤抖的说不出话来。
郭瑗的惊讶同样不亚于周子康,两人一度认定她——周梓玉,已经丧生于爆炸之中了,结果正主却根本好好的,啥事都没有!
周子康颤颤巍巍指着眼前,正一脸欠揍表情啃着点心的少女,脑袋机械的转向郭瑗,恍惚的问道:“瑗...瑗儿,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郭瑗摇摇头,表示:没有。
周梓玉一脸茫然的看着两人,大眼睛滴溜转,像一个贪吃的小仓鼠,大脑拼命运转,想要弄清楚到底发什么了啥事。谁知就在这时,台阶上的周子康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个孩子似的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小可爱周梓玉,周梓玉一个没站稳,差点儿被这个大男人给掀翻过去。
郭瑗看着眼前突变的周子康,也是不住咋舌,她还以为他会把周梓玉同学大骂一顿、暴打一顿,然后丢到小黑屋关上个几天的,谁想到这家伙瞬间变成了柔弱的小天使,抱着自家小妹嚎啕大哭起来。
周梓玉被周子康这一系列动作吓得不轻,呆愣愣的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埋在周子康温暖却灰尘满布地怀抱里,她转动了下大眼睛,瞅着一旁郭瑗,惊恐的道:“这这这,什么情况啊?”
郭瑗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庆良街爆炸,他以为你被炸死了...”
“...”
周梓玉一脸无语状,本想一把推开身上这个大狗熊,但抬起来的手却又停在了半空中,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推开面前这个痛哭的人。她兄妹二人,从小打到大,互相不待见,互相瞧不起,互相使绊子,但不得不承认却是最为心意相通的。
周梓玉无声的叹了口气,抬起的手轻轻落在哥哥的脑袋上,垫着脚拍了拍,像哄小孩子似的,十分豪迈道:“好了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嘛!周梓玉大侠武功盖世,艳杀群芳,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驾鹤西去了嘞,用鼻子想都不可能的嘛!好了好了,怎么还像个大姑娘似的,哎哟,好了嘛...”
郭瑗站在旁边,看着眼前这对兄妹,心里不觉一暖,这凄清的夜似乎也并不是那样寒冷了。世间万物,价值千金,却也抵不过亲人温暖的怀抱。
郭瑗抽了抽鼻子,明亮的眼中氤氲散去,唯有一缕月光,静华无殇。
之后的事就很正常了,周老爷操着鸡毛掸子带着十二分震人气势,一把打断了兄妹二人之间爱的拥抱,对着两人一顿乱揍,街坊领居更有甚者还出来看热闹,就像是欣赏日常趣事般,——每逢烦恼悲情,只要出来瞅一瞅周府,保准心情顿时舒畅!
郭瑗乘着月色回府,可能也是受周氏兄妹二人的影响,她一路上哼着小曲儿,心情愉悦。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由内而外的感觉到轻松、自在。自从来了江宁府,自从认识了那两个活宝,她的生活里似乎又多了些乐趣,多了些温情。
国公府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站在门口正要敲门的郭瑗一愣,抬起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便瞧见门内一脸憔悴阴沉的郭钰。
郭瑗张嘴叫了声“二哥”,郭钰身子一顿,似乎刚才有些走神,这才发现门外的小妹。郭瑗此时满身尘土,身上还散发着奇怪异样的味道,若不是那一张还算干净的脸,乍一看去,郭钰都差点儿没认出来。
郭钰上下打量了郭瑗一番,眼神从讶异到凝重,最后视线稳稳的停留在,她下巴尖处的红肿以及明显的缝合印记上。郭钰偏着头看她下巴,问道:“怎么回事?”
郭瑗本还想撒个谎圆一下,但瞧见郭钰那探究的眼神和一脸的心知肚明,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声音极低的道:“一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
郭钰阴沉的脸色稍有和缓,“怎么不早些回府,这伤口落了疤该怎么办。当时沈缨来府上同我说时,我就不赞成。”
郭瑗一怔,不知道沈缨是实话告之的,语气娇俏地朝郭钰眨了眨眼,道:“我这不也是怕母亲看了担忧嘛...”
郭钰见她额头上有几道黑灰,伸手替她擦了擦,“现在还疼吗,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郭瑗抿唇微笑,摇摇头,“早都不疼了,二哥放心吧。午后六月春发生了爆炸,情况挺严重的,我刚从那儿回来。”
郭钰一听,神情一凝,轻声嘱咐道:“最近外面也不安全,凶手没落网前,还是尽量少出门,免得让人担心。”郭钰眼神真挚,语气平和中带有几分忧虑,又问道:“什么时候,你同沈缨竟也如此熟悉了?”
郭瑗顿了下,回道:“其实我跟他也并没有多熟,只不过经常跟子康哥哥出去玩,碰到过几回罢了。”
月色之下,郭钰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他望着郭瑗,半晌才牵起唇角,道:“无商不奸,沈缨亦是如此,还是不要同他深交为妙。”
郭瑗有些不明白郭钰的意思,但仍旧点了点头,“嗯,我都听二哥的。对了,父亲母亲为何突然回了润州?”郭瑗眼如清潭,月影迷蒙,望着郭钰,浅浅轻笑。
郭钰并没有多加思考,简单道:“母亲娘家那边儿有喜事,父亲便同皇上告了假,陪同前往,这已经去了六日了,估计还有个两三天就能回来。”
郭瑗点点头,一提润州,她首先想到的便是郭家老宅,却也忘了,郭夫人也是润州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还真是命中注定,若是没磕着下巴,她便能一同回润州的,可惜了...
“二哥,这么晚了还要出府吗?”
郭钰有些僵硬的点点头,无奈的扯了扯嘴角,“官署里有急事,需要我去处理。”
郭瑗凑近,故意眨眨眼,仰着头问:“二哥,你跟东榆姐姐吵架了?原来我可从未见过,你为了官府的事,大晚上出门的呢。”
郭钰见小姑娘一脸精明的凑过来,无奈的摇了摇头,脸上竟是多了几分憔悴,他拍了拍郭瑗的肩膀,有些自嘲般的笑道:“好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有空...多去陪陪她。”
月影下,郭钰有些沉默,温润如玉的脸庞晦明晦暗,眼中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光彩,有落寞,有叹息。
郭瑗直奔木兰院,重新梳洗打扮一番,又换了身衣裳,这才清清爽爽的带着方墨、碧喜二人往三松院而去。
郭钰和沈东榆向来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她很少见两人吵架,此次,二哥深夜离去,想必闹的是很凶了,东榆姐姐此时身上蛊虫未解,着实令人担忧。
郭瑗方这样想着,还没进院门呢,便隐隐约约听见院里的嘈杂喧闹声,似乎有人刚摔了几样物件儿,正在不休地哀嚎。郭瑗当即加快了脚步,甫一进门,就见面前一道黑影直直朝院门扑了过来,速度之快,根本看不清来人。郭瑗心一紧,赶忙伸手拦住,这才发现竟是沈东榆的小丫鬟。
小丫鬟此时正满脸泪水,发丝凌乱,手臂上还有明晃晃的挠痕,被郭瑗这么一抓,整个人身子一抖,待看清来人后,小丫鬟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撕心裂肺,大哭道:“五姑娘,您快去看看吧,夫人...夫人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