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二年十月初五,清晨。
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洗刷了积蓄已久的闷热,天空如一方水洗青黛,街头细雨迷蒙,空气中飘动着清爽的气息。
一辆马车乘着晨雾缓缓行驶在江宁街头,车轱辘磕在石板路上,鼓鼓难听,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人。
吱呀一声,马车停在了一处药馆,车夫恭敬的掀开车帘,
素衣侍女动作麻利的跳下车,回头去扶车里的人。
一双手从车里伸出,纤长清瘦,轻轻搭在了侍女手上,紧接着,一位身材纤细的姑娘从车里出来,一手压住白色帷帽。
药馆刚开门,伙计打着呵欠还在布置内物,瞧见来人,慢悠悠迎了上去。
“这位小哥,请问陈老板在吗?”少女声音清脆明亮,像林中鸟,山中泉。
伙计的睡意立马烟消云散,好奇地打探着,两只眼恨不得飞到少女的帷帽里,一睹芳容。
素衣侍女轻轻咳了声,伙计这才发觉自己失了礼,脸一红,忙道:“这位姑娘,真是不巧,我们老板前脚刚出诊,小的也不知他何时能回。您看,是要在此等候还是?...”
少女停顿了下,施施然道:“前些日子,陈老板给了我一副方子,让我有空来药馆抓药,今日看来,倒也真是不巧...”
伙计机灵,仿佛从少女的声音里,看出了她此时的满面愁容,拱了拱手,连忙道:“这好说,姑娘直接把方子给我,我帮姑娘抓药便是!”
少女莞尔一笑,“如此,便谢过小哥了!”
素衣侍女从身上掏出一副方子,交给了伙计,伙计翻开瞅了瞅,都是普通的药,二话不说,便转身去准备。
“姑娘,为何不直接把药方子给我,倒还劳累姑娘起个大早跑一趟!”素衣侍女站在少女身侧,神态娇憨。
少女偏了偏头,道:“权当出来透个气了,再者说,嫂嫂既然信得过我,我自当得竭尽全力、马虎不得...”
“彭彭彭”
药馆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郭瑗声音一顿,只听一洪亮男声响起。
“请问陈老板在吗?”
郭瑗转过的身子一顿,回头看了眼门前的短衣汉子,眼里闪着惊讶喜悦的神色,只不过被帷帽一遮,外面的人看不出罢了。
抓药的伙计远远冲门口道:“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怎么几位客官都找我们老板!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老板刚刚出诊了,您看您是在此等候还是...”
伙计又把刚才对郭瑗说过的话,又一字不落的重复了遍。
门口的短衣汉子径直往里走,绕过了郭瑗,四处随意瞟了几眼,貌似不经意的询问道:“这些许时日不来,陈老板的药馆倒是越做越大了呀!不知陈老板姨舅家的孩子现在可好点儿了?听闻前些日子一不小心栽下了水...”
伙计抓药的手顿了顿,回头笑着道:“早就好了,那小子就是皮,现在可是长了记性!看来这位客官倒是跟我家老板熟得很啊!”
伙计将包好的药拿来,交给碧喜,又转而对郭瑗有礼道:“姑娘,您方子里的药我都给您抓好了,想必老板已同您说过如何服用了吧!”
郭瑗微微福身,声音清润,“多谢小哥,陈老板都已嘱咐过了。”
郭瑗话音一出,那短衣汉子神色便多了丝疑惑,开始上下打量着她,只听对方又道:“陈老板姨舅家的孩子,该是得跟陈老板差不多岁数了吧,怎得还这如此莽撞!”
郭瑗话语里带了些打趣的意味,声音动听,短衣汉子一听心下便了然,身子向后微微一仰,单手成拳抵住下巴,轻轻咳了咳。
郭瑗帷帽下的眼往他那处飘了飘,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这两人心中早已有数,倒是难为了伙计,一脸茫然,这么多年了,可还从来没有人插这句话呢!
不过伙计也着实是个机灵的人,立马顺着郭瑗的话接了下去。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老板姨舅家的孩子出生的晚,现在也才不过弱冠之年!这玩性还大着呢!”
“哦,原来如此!按理来说,陈老板也算是我的旧友,可那姨舅家的孩子我却至今仍没见过,不如小哥再多跟我说说?”
郭瑗一脸好奇模样,声音娇俏,转而又对身后侍女道:“碧喜,你们先回府,将药材好生存放,我还想听小哥说说故事,之后我自己回去便好!”
碧喜瞅了眼郭瑗,又瞅了眼药馆伙计,心中本还有所犹豫,就听到郭瑗又说:“好了,快回去吧,我就待一会儿,放心吧!”
小丫头毕竟还是有些担心,磨磨蹭蹭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药馆。
等她完全离开了,郭瑗这才回身对伙计又福了福身,伙计有些不明所以,一时之间大脑没有反应过来,身旁看着的短衣汉子这时方才开口。
“行了,阿庸,这是自己人。我们去里间等老陈。”
伙计一脸惊异的重新打量了一番郭瑗,愣愣的点了点头。
两人进了里间后,顾展又小心翼翼的探了探,这才合上门,回头一看——身后的郭瑗将帷帽撩起了一边儿,一双眼睛明亮得很,笑眼盈盈的盯着他,就像一个刚戏弄完别人,心中正呵呵直乐的小孩子一般。
“小叔!”
郭瑗鬼灵精怪的看着他,用一种上扬的、带有“调戏”意味的语气喊道。
顾展环臂,先是默不作声的走过来,然后一挥手臂,冲着面前的小丫头做了一个“找打”的动作。
郭瑗嘿嘿一笑,也不躲开,将帷帽两边儿的帽帘掀了起来塞好,故意遮住了头上围得一圈纱布,兀自坐了下来。
这短衣汉子名叫顾展,是苗疆青河镇掌府顾如风的义弟,负责管辖掌府亲兵,以及江宁府片区的信息事务——每年年末,来此收取
苗疆入世家族的最新记载资料。
顾展着一身朴素短衣,却也遮不住身上精壮结实的肌肉,可能是长期训练的缘故,整个人往那儿一站便不怒自威。
当然,这只限于他不说话的时候...
“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跑这儿来了!”顾展往椅背上一靠,翘着个二郎腿,吊儿郎当的问。
“我当然是想来问问苗寨最近的情况呀,毕竟出来这么久了...”郭瑗边说边观察着顾展的神色,声音越来越小,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顾展眉梢一挑,斜着眼,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声音不高不低的道:“你还知道出来这么久了啊?留了个字条就溜了,可真是长了本事哟!”顾展故意将最后几个字拖地长长的,狭长的目光扫向身旁乖坐的郭瑗。
郭瑗眨了眨眼,嬉皮笑脸道:“我...我这不是怕你们知道了,不让我出去嘛!你说,我都等那么久了,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自然是要好好把握的呀!”
郭瑗自以为说的很有道理,扬首挺胸、气势昂昂的。
顾展翻了她一眼,心知她自己也是顶着极大的压力,远没有表面如此快乐,却也不想打破现在的融洽氛围,唉声叹气道:“哎,小丫头长大咯,管不着咯!...诶!刚才我可是看见你拿了包药,怎么了,受伤了?”
顾展话锋一转,虽然表面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心里却是担心郭瑗的。
“说来也是奇怪,就在昨日,我竟在我二嫂身上发现了蛊毒!”郭瑗现在回想,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顾展听及此,神色一凝,眉梢一扬,“蛊毒?”
郭瑗点点头,沉声道:“而且此蛊成分很是奇怪,与其说是错综复杂,倒不如说是东拼西凑,像是个不懂综理之人弄出来的东西,可此蛊发作起来却又效果猛烈,这种情况一时半伙儿还真查探不出来...所以我这才拿了些药材,想暂时压制住毒性。”
顾展手指轻轻扣击桌面,一下又一下,面色却是疑虑。
“这些年来,虽说大多入世家族都恪守成规、安分守己,但仍旧有个别家族暗中做些小动作,企图脱离苗寨管控。按理来说,能够施蛊的人,除了苗疆,也就只有这些入世家族的人,...看来此次,我得细细查探一番了...”
郭瑗仔细思忖一番,又道:“会不会有可能,是那些被逐出苗寨之人从中作祟?”
顾展摇了摇头,“可能不大。她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乱用巫蛊之术的下场,况且这些被逐出之人,在离开苗寨之前,也会被施蛊,除非...她们冒着被反噬的风险,也要一意孤行...知华,你且先想办法解了她的蛊毒,实在不行,再去找从瑾,毕竟她见多识广,经验也会丰富些。从瑾每月都会不定期派人出宫来此,有事你就来找阿庸或是陈老板,他们会想办法告知从瑾。”
“嗯,”郭瑗点头,转而又问道:“小叔,念双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顾展神色淡然,“已经恢复多了,只不过有时精神还是有些不好,阿若一直寸步不离的照顾她。”
郭瑗又同顾展聊了些有关顾念双的事,等陈老板出诊归来,郭瑗这才离开。
离开时,天空渐明,空气中仍漂浮着微小的水汽,打在身上,又凉又潮,街头行人多了起来,渐渐有了生气。
郭瑗抄了条小路走,一路上都在思索沈东榆之事,她也算是从小习武了,身子骨本就没一般女子那番娇弱,也能吃苦,但昨日蛊毒发作,却仍旧疼得直打滚,可想而知那蛊是有多烈!一想到蛊毒发作,很有可能就是情绪波动太大导致的,郭瑗心中就一阵难受,都怪她,当时没控制好自己,反而还害了别人...
郭瑗这样想着,却不料面前一个男子突然倒地,她一顿,下意识便想伸手去扶他。
男子在地上哎哟直叫,捂着肚子,满脸难受,眼睛瞟着郭瑗,“气若游丝”般的哀求道:“哎哟,这位姑娘,你能...你能扶我起来吗,我肚子不知怎得突然疼痛难忍,哎哟哎哟!”
郭瑗眉头一皱,手伸出一半儿又缩了回来。她好歹也通医理,这男子面色红润有光泽,还时不时偷瞟她,一看就知是装的。她又不是傻子,一个大男人,身体如此健壮,找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帮忙,肯定不安好心!
郭瑗睨视着他,没心没肺的道:“小哥你既然肚子疼,就应该好好在地上躺一躺,说不定,一会儿就好了呢!”
说罢,郭瑗也不等他回复,直接从他面前绕了过去。
那地上男子一愣,他这屡试不爽的招数,怎么今天就,就不管用了???
他仍旧秉持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转了个身,继续在地上捂着肚子,喊道:“哎,姑娘,您好歹扶我起来呀,我又不坑你银子!”
郭瑗仍旧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哎哟!越来越疼了!”地上男子蜷起了身子,闭上眼睛,偷偷观察。
郭瑗仍旧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
男子眼见着上手的肥羊就要飞了,动作矫健的一骨碌从地上翻起来,追着郭瑗跑去。
郭瑗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轻轻暼了眼,脚速加快,谁知再一抬头时,眼前就又多了两个汉子。
郭瑗脚步一顿,眉梢一扬。
身后追过来的男子,急吼吼道:“哎哟,我说姑娘,你走那么急干什么啊!怎么,帮个忙都不愿意,这么冷心啊!”
身后男子揶揄中带着点调戏的意味,听起来委实不舒服。郭瑗转过身去,没想到西都江宁,天子脚下,竟也有这种人渣!
郭瑗语气平平,却充满调侃的道:“我看你肚子倒也听话,说不疼就不疼。这腿脚也挺利索,跑起来都不带喘!还真是难为你了,好歹装的像一点,起码也对得起自己这份差事!”
身后两个汉子一听,忍不住咳了起来,男子当即瞪了他们一眼,又冲着郭瑗道:“哎哟,没看出来,小娘子嘴皮子挺利索的呀!就是不知,这长得如何啊!”
男子眼睛直往郭瑗帷帽里钻,恨不得都要贴上去了。
“多谢夸奖,如果你追过来就是为了这一句赞美的话,那我收下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郭瑗接的飞快,绕过他,就想往人多的大道上走,鬼知道他们到底还有几个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可不想吃亏!
男子一把拦住她,手还极其不安分的勾上了她的肩膀,郭瑗一撇嘴,扭头看了看他那勾着她的爪子,帷帽后的眼神凛冽。
“我长得丑,怕吓着你。”
那男子像块狗皮膏药一样,将“不怕死”的精神贯彻到底。
“那我可得看看到底有多丑!”
说着就伸手去扯她的帷帽,郭瑗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搭在了他仍旧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男子伸出的手一顿,低头一瞅,只觉这柔若无骨的小嫩手,让他一阵清凉,这还没有更多感觉呢,手上却一个翻转,胳膊差点儿给人拧下来!
郭瑗把他胳膊跟拧麻花一样的狠狠一拧,觉得不过瘾又抬腿踹了他一脚,直接就给他踹趴下了。
男子哎哟一声,感觉自己跟散了架似的,立马面露凶相,恶狠狠得盯着郭瑗,话不多说,直接一摆手,身后两个汉子就齐齐扑了上来。
郭瑗静立不动,凝神,聚气,待两人一近,双掌直出,丝毫不客气得抓住他们的胳膊就是一拧,谁知对方竟也不赖,手一旋便将郭瑗扔了出去。
好大的力气!
两个汉子不等郭瑗有所反应,双拳又至,郭瑗冷眼凝视,打算不再多做纠缠,左手周围微微泛起一层黑气。
双拳划过,一阵拳风,郭瑗靠墙,严阵以待。
突然,一阵剑气凛然破空而来,郭瑗一惊,左掌一按,当即敛了真气。
一切就在瞬息之间,长剑在郭瑗面前一挥,两个汉子的拳风陡然破灭,两人低呼一声,手腕处留下一条血迹。
来人剑术了得,力道把控得也恰到好处,既伤了对方,又没挑破手筋,是*裸的警告意味。
郭瑗看着眼前执剑之人,这才发现竟是那六月春沈缨!
她从未见过沈缨如此面孔,也没想到他功夫如此精妙,两方斗武,对方几乎连一招都没接住!
“这光天化日的,几位这么明目张胆,不知身后是哪位高人呀。”沈缨面目冷俊,语气却是飘飘然从容不迫。
两名汉子俱是连退数步,互看一眼后,竟朝沈缨拱了拱手,飞身离去。
郭瑗有些惊讶,他们似乎很是尊敬沈缨,也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不过一想起上次六月春相见,他似乎对她很有敌意啊!虽然她也有些莫名其妙,自觉没有做过什么得罪过他的事,但总归心里还是不舒服的,谁不希望初次见面,能好生相待呢,况且,他们还见过不止一面!
郭瑗仗着自己带了帷帽,对方看不见,愤愤地盯着他,恨不得在他脸上挖几个坑下来。
沈缨收了剑,又转化为那一副随和恭谨的态度,对她道:“姑娘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你要是不来,他们三个一个也跑不了!
郭瑗翻了他一眼,不想被他认出来,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的位置,又摇了摇手,表示自己不会说话。
哼,就不搭理你!让你给我摆谱!
“江宁虽为都城,但这隐晦之事也多的很,姑娘以后还要多加小心。”
沈缨说着,眼睛无意间暼到了郭瑗腕间露出的玉镯,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当然这时的郭瑗正在腹诽着沈缨,自然是没注意到的。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的、肆意的观察他。沈缨跟李昼不同,李昼多年征战,剑眉星目,棱角分明,而沈缨则是细皮嫩肉的,似乎有一种病态美,不过,这两人都不赖,各有各的风格个性!仔细一看,两人身形也差不多,不愧是好友!
郭瑗打量着他,总觉得他那一双随和的眼睛仿佛能透过帷帽瞧见她一样,觉得十分不自在。
郭瑗撇撇嘴,微微福身,作为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女孩,算是给他道了谢了,然后又白了他一眼,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沈缨也没多说,微微颔首,表示举手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