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春位于闹市区主干道,人流攒动乃是家常便饭,这屋顶坍塌、发生爆炸事故,无异于往装满鱼的小水洼里狠狠扔了块石头,一时间该路段街区遍地沉灰碎瓦,哀嚎声此起彼伏。这还仅仅是屋顶崩塌的后果,试想一下,若是*当时并没有被人高高扔出,反而是在六月春底层炸开,如此高大建筑轰然倒塌,想必半个西城都无法幸免于难。
常人只道自己损失惨重,殊不知更可怕的事还未发生。
郭瑗不顾帷帽掀起,拼命的往六月春跑去,身后紧跟着追上来的周氏兄妹二人。六月春门口此时可以说是惨目忍睹了,巨大的落差使得屋顶石块深深砸入地面,到处都是坑坑洼洼,不少伤员还在等待救援,捂着伤口呼天喊地。
郭瑗甫一进门,就闻见了刺鼻的硫磺味,伴着烟尘滚滚四处弥漫,桌椅板凳歪歪倒倒,贵客佳人鬼哭狼嚎,简直是一片狼藉。身后周子康见到这副场景,惊讶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大嘴巴,仿佛能吞下一整个鸡蛋。
沈缨行色匆匆的从楼上走下,看见正站在门口的郭瑗,眼里立马涌上一股轻而易见的喜色,他径直走过来,衣角掀起一阵风,身上满是灰尘,有些狼狈。郭瑗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焦急的一面。
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岸边稻草似的,沈缨神色紧张,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股轻微的颤抖,“郭瑗,我这里有一位重伤患者,还麻烦你...”
“好。”郭瑗心知肚明,没等他说完,就爽快的应下。
沈缨先是一愣,又很快回过神来,转身带着郭瑗便往上走,走至一半,沈缨突然顿住脚步,身后郭瑗差点撞到他后背,沈缨一个转身迅速抓住她的肩膀,稳住身形,将她带至身侧,然后对身后跟着的周子康沉声道:“子康,这里情况尚未查明,危险还未排除,你且先送梓玉安全回府。”
默契使然,周子康立刻会意,丝毫不作停留,转身便拉着依依不舍的周梓玉往外走去。
病人在三楼客房中,沈缨带着郭瑗径直而入,对着床榻旁的女子道:“秦姐,怎么样了?”
被唤作“秦姐”的女子转过身来,眉目之间满是焦急,玉眉攒聚,神色忧忧,“公子,陈情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
郭瑗身子一僵,帷帽下的双眼惊异的睁大,秀眉微攒,不可思议的盯着眼前女子。那女子面容秀丽、身姿绰约,光是一个回头,便风情万种,令人惊叹,宝蓝色锦绣衣裳,衬得她肤白如雪,眉宇一凝,却又英气逼人,沉稳镇静,竟是和记忆中一人出奇的相似。
沈缨立马回过头看郭瑗,沉毅的面庞下双眼焦灼,郭瑗会意,迅速上前查看情况。
秦歌深谙察言观色,赶紧腾出位置,以供郭瑗诊脉,但一双丹凤眼却不住打量着她帷帽下的容颜,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不知为何偏偏让人突生一种厌恶之感,就好像身旁女子下一刻就会唐突地掀开她的帷帽一般。
郭瑗皱眉,手下迅疾的动作一顿,扭头对沈缨道:“沈老板,麻烦你们暂且移步屋外吧,我诊治时不喜欢有人从旁作扰。”
郭瑗声音冷淡,听得沈缨一愣,还以为自己又哪里得罪了她。沈缨抬头看了眼秦歌,然后恭敬道:“有劳郭姑娘了。”
身旁秦歌优雅起身,双手交握,面如常态道:“姑娘,不如让我在此帮忙?...”
“不用。”郭瑗冷声回道,丝毫不给人留后路,帷帽下的脸却露出了震惊之余的狐疑。
秦歌被噎得无话可说,便也不自找没趣,跟着沈缨一同出门。
“吱呀”一声门关上,郭瑗仿佛如蒙大赦,深深吸了口气,压敷住一颗怦怦直跳的心。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房门应声而开,沈缨和秦歌立即上前,郭瑗平静的道:“他虽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和刀伤,但好在底子硬,我已施针暂且稳住了他的病情,现在拿去抓药便可。”
郭瑗轻描淡写的将手中字迹尚未干透的药方交给沈缨,沈缨粗略扫了眼,转手又递给了秦歌,秦歌接过后同样看了几眼药方,但不同的是,她本舒展开的眉头,却又悄悄拢起,双眼微眯,一股惊疑之色一闪而过。
陈情的伤她最清楚,怎么可能如此一会儿功夫就被这小姑娘给医好了呢?
难道这世上还真有神医不可?
她不信。
秦歌心中虽有疑笃,但仍旧是拿着沈缨交给她的药方下去了。
沈缨盯着郭瑗帷帽下的双眼,真诚的问道:“陈情当真无碍吗?”方才他见着陈情时,是当真以为他无药可医了,现在郭瑗轻描淡写的就告诉他陈情无碍,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怀疑的。
郭瑗点点头,注意力都放在秦歌离去的身影上,有些文不对题的问道:“她是谁?”
沈缨见她岔开话题,想必对陈情的伤势是真的有把握了,这才缓缓吐出几个字:“秦歌,自己人。”
郭瑗回头看他,能被沈缨称作“自己人”的人不多,想必没什么问题,但她那一副像极了阿娘的神色以及那种令人厌恶的眼光,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方才惊现的苗疆秘术,也跟她有关吗?
她到底是什么人。
“待会我送你回府。”沈缨声音沉稳,眼神平淡,仿佛只是一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客套话。
“不用了,现在六月春成这个样子,需要你的地方还多着呢,我自己回去就行,”郭瑗恢复正常,毫无波澜的道,末了又轻笑着添了句,“我又不是记不住回家的路。”语音娇俏,像个活泼明朗的小姑娘。
沈缨一下子也笑出了声,氛围没有刚才那样死气沉沉了,他眉稍含笑,一如往常随和的道:“回府后记得派人来捎个信。”
郭瑗莞尔一笑,点头,“陈情的伤无碍,照着我的药方一日三次,静养即可。若是出什么事,随时都可以喊我。”
沈缨深吸一口气,眼含感激之色,正然吐出五个字,“郭瑗,谢谢你。”
郭瑗抿唇微笑,不置可否。
郭瑗顺着庆德大道一路走去,耳边哭嚎不止,可身为仁心医者的她却丝毫没有救助之心,这么多年来,她早已看惯了人世冷暖,所谓怜悯之心才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轰——”
郭瑗走出六月春还没多远,城东一声巨响便将她拉回现实,她脚下一顿,这声音跟五天前草场以及刚才听到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威力不大,并没有什么震颤天地的效果,更像是一声闷雷,含苞待放,独自作响。
动静并不大,但身心脆弱的老百姓们却如同孱弱老妪,再也经受不住这种乍然之下的心惊胆战了。
郭瑗加快步伐,直奔爆炸地点,心中想着此次爆炸是否还会有苗疆秘术的活动迹象。
爆炸地点位于城东庆良街,多居高官大臣,等郭瑗赶到时,官兵已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听说*这回是放在泔水桶里被运过来的,威力不大,伤员不多,似乎只是凶手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整个街上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香味,地上也洒满了青白汁液以及残羹剩菜,令人忍不住捂住口鼻。
附近有许多矮墙倒塌,官兵们正在善后修复,郭瑗在外围瞅了几眼,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痕迹。有官兵在,她不好活动,本是打算晚上再来,却突然听得一声熟悉的叫喊。
“梓玉!梓玉!”男子边跑边喊,声音嘶哑,带着惊慌和颤抖。
周子康?
郭瑗惊疑,他怎么在这儿?还喊着周梓玉?难道...
郭瑗立即穿过人群,朝周子康奔去,几个官兵瞧见她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跑过来,连忙阻拦,郭瑗赶紧指着废墟大喊:“我姐姐被埋了,我要去找她!”
声音凄惨,可怜巴巴,令人动容,官兵于心不忍,互相对视一眼,手下一个松动,郭瑗便像鱼一般灵巧的钻了过去。
“子康哥哥!”
周子康正在没头没脑的四处搬着石块,眼神空洞无光,整个人就像一个木头,机械呆滞,不见生气,对郭瑗的话充耳不闻。郭瑗一愣,自打认识他以来,她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郭瑗一把掀开帷帽,不可思议的走到他面前,推了推他的胳膊道:“子康哥哥,怎么了...”
周子康像一只因缺水而濒临死亡的鱼,两眼放空,神情恍惚,手中搬着的石块重重的砸在地上,他颤抖着声音,像在呓语,道:“瑗儿...梓玉她...被...”
话还没说完,周子康像魔障了一般,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突然冲到一个担架旁——那是刚被救出的少女。周子康大喊“梓玉”,摇了半天,却没人回应他,就在他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的时候,郭瑗连忙推了推他,道:“子康,你仔细看看,这是梓玉吗?你连她穿的衣服颜色都记不清了吗!”
周子康身子一僵,仔细一看,发现确实不是自家小妹,周子康往后一坐,重重的舒了一口气,但几乎下一秒又整个人弹了起来,不知道又是看到了什么想要一下子扑上去。郭瑗跟着他来回跑了好几道,觉得他精神实在不太对劲,想要制止他,连忙大声吼道:“周子康!你耍什么疯!”
周子康却根本不为所动,一股脑的往前奔,喃喃自语道:“我没耍疯,我在找梓玉...找梓玉...”
郭瑗的心一揪,周子康在她心里一向是开心欢乐的存在,可现在呢,就像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郭瑗又冲上去,拽他胳膊,看着他那副表情,不禁放慢声音,问道:“你亲眼看见了吗?”
周子康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令人窒息的回忆,闭着眼,从肺里深深吐出一声叹息,他点点头,声音哽咽,“这里离家已经很近,再转几个街角就到了,我说我有事,让她先回去,谁知还没走开多远,就是一声巨响,我再回来时,这里就成了一片废墟,梓玉,也不见了...”
“啪”地一声,周子康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就几步路了我都不愿意送她,我真不是个东西!”
“啪”又是狠狠一巴掌。
郭瑗连忙扯住他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
周子康高大的身形有些佝偻,有些颤抖,此时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弱小。
“我要是再多送她几步...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周子康颤颤巍巍的蹲下身去,眼泪顺着他坚毅的下巴淌下,那样炙热,却又那样清冷。
郭瑗紧紧咬住嘴唇,眼眶湿润,不语。
都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