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瑗转身,面东而坐,双手交握,端庄文淑。
“初加!”司礼者高声唱礼,声音嘹亮,庄重而虔诚。
有司手执托盘,将早已准备好的素锦罗帕和发笄呈上,恭然站立于郭瑗身侧。王夫人清了清嗓子,众人将注意力集中,共同聆听洗礼,颂辞缓缓吟诵而出: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郭瑗端然跪坐,静静聆听,那颂辞好比清心的钟铃,潺潺淌入心扉,洗涤旧时的污秽,留下黯然的弥香。
王夫人诵毕,微敛裙裾,跪在郭瑗身后,双手轻抬,开始为她梳头加笄。罢了,王夫人起身,郭瑛上前象征性地为郭瑗正笄。望尔成年之后,谨行约束,行正,坐端。
郭瑗轻轻起身,面向众宾客行礼,宾客答以回礼,郭瑗缓缓走回东堂主屋。长姐郭瑛从有司托盘中取过素色襦裙,带入屋内。
初加毕。
主笄者进房换衣,屋外众宾客仍旧保持安静,对话皆用眼神示意。李昼手撑膝盖,凑近身旁的郭川,小声道:“子川,你家小妹倒是深得国公和夫人的喜爱啊。”
郭川视线从堂中移回,道:“那是自然,小妹性子乖巧,十分讨人喜欢。”
李昼右手侧的沈缨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脸意味深长,李昼朝他咧嘴笑了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
“那你家小妹可有婚配?”李昼抬眼望向堂中身穿素衣襦裙出来的郭瑗,似乎满眼好奇。
郭川一愣,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如此直白相问,心中还暗自思忖着某些意味不明的含义,便听沈缨似语含打趣的问道:“太子殿下怎么对郭家姑娘如此关怀?”
李昼歪着头扬眉定睛看他,沈缨却一本正经、面不改色。左侧郭川自然也听见了这句话,一时之间两人均是不语,都等着当事人李昼开嗓。
李昼打量着沈缨,眼神与他进行了无数次厮杀,心中却实属无奈,他无声的清了清嗓子,口吻官方的低声道:“郭姑娘那是子川的小妹,我自当关怀!”
李昼说罢,又回头看郭川,郭川立马回神,道:“小妹应是并无婚配...”复而又转道:“不过,此去江州已是一月有余,也不知父亲母亲是否有意。”
“哦,”李昼轻声点头,看着场中衣袂翩然的人儿,不自禁道:“小姑娘一打扮倒也是像模像样...”
郭川顺着李昼的视线看去,此时笄礼已行至“三加”,郭瑗身穿竹青色深衣,长发飘飘,婉然跪坐于席位之上,小女子明丽之姿毕显无疑,娉娉袅袅、莹莹丽丽,光是一个背影,便让人浮想联翩、无法移目。
“郭姑娘面容姣好、身姿清丽,经年之后想必更是让人无法夺目!”沈缨身旁端然正坐的侯可辛听见三人谈话,忍不住悄声补道,声音柔顺,宛若清风拂面,让人听罢耳清目秀。
李昼面带笑容,礼貌的朝对方点头示意,又瞅了眼身旁沈缨,啧啧道:“夫人的眼光倒是比冠宇高得多呀!”
沈夫人掩嘴轻笑,众人复又转而观礼。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颂辞仍旧继续,一词一句,无不象征着家长的祝福,深深浅浅,恍若虔诚弥音,清心洗礼着在座各位。
有司托盘上摆着银簪玉罗,镶嵌的素色珠花小巧精致,莹莹泛光,银钗狭长,
花式简单,显得青丽而沉稳,像极了此刻正跪坐的少女。
王夫人从托盘上拿过钗冠,熟稔的卷起一袭青丝,乌发翻飞,如天边云彩,碧柳青绦,如满池清水,层层荡漾,云云柔夷。
钗冠起,玉人立。
郭瑗再次从东房出来时,已是一身绯衣华服,大袖衫长裙曳地,玉莹罗带束腰,长发半绾,银钗步摇,玉铛点耳,发丝轻扬。丽人朱颜玉面,巧笑盼兮,身量纤长,卓然绝立。
众宾客皆是点头轻叹,慨然国公小女惊人之姿。
郭瑛奉上醴酒,郑重的交给王夫人,王夫人轻执微抬,面向众人,颂辞出: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郭瑗轻捻裙裾,再次跪拜,接过醴酒面东而洒,祭酒,怀古。
酒色轻沾,郭瑗又拿起木碗忠筷,轻食几许。
众罢,起身端然面向宾客,谢拜。
“啪!啪!”
一素默然之间,东堂突然响起两声清脆的掌声,郭瑗下意识抬眼望去,瞬时一怔,极速敛目低下头去,但整场之中,笄礼间各种举动皆早已入眼,郭瑗暗自惊诧,面目沉静。
此声一出,好比突起之惊雷,众人皆循声望去,国公夫妇满眼欣慰当即化作乌有,国公微微敛目,嘴唇紧抿,向场中王夫人眼神示意,王夫人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当即神色如初,继续道:“礼成,敬请诸位贵客休憩用膳!”
在座各位皆是官场贵族中的人尖儿,立马从中嗅出了某些暗匿的隐晦,心中尽管十分好奇,却仍旧顺应主人之意,纷纷起身互赞。王夫人带着几位亲近的夫人立马起身招待起来,小厮侍女云云绕绕,为诸位贵客呈上了美味珍馐。场中从一瞬的冷寂陡然转为欢闹。
“这是?...”不知从何处蹿过来的周子康轻声询问,李昼没回头,盯着堂前来人的一举一动,不声不响地道:“润州,郭世岑。”
郭川本是一眼凝穿的看着堂前的郭世岑,陡然听李昼这么一说,眼睑一抬,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对周子康继续解释道:“他是父亲的二哥,现任润州司法参军事。”
“哦原来是他...怪不得有人说国公与这郭二伯不合...”
李昼扬眉,回身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周子康,没说话,眼中却满是警示意味。周子康一瞧,立即住了嘴。
沈缨端坐于席,定身不动,拿起桌上小盏,默默喝了一口。身旁侯可辛自知自己一介妇人,此时杵在这儿也只是碍眼,十分贴心的又为夫君倒了一杯,缓缓道:“那边儿有几位姐妹,也是许久不见了,我去与她们聊聊。”
沈缨掌心轻轻覆在她手上,面容和善,温声道:“注意安全。”
郭世岑不请自来,国公夫妇二人心中不快,但仍旧谨遵礼数,上前拜会。国公覆手微倾,沉声道:“不知二哥前来,有失远迎...”
“诶,一家人,何必拘礼!”郭世岑应声打断,下颚微微上抬,本就身形高大,先下看来,更是气势威然,明显的不把国公放在眼中,实属有备而来。
国公话语被打断,便索性放下手臂,立于堂前,与郭世岑眼神相向。两人出自一门同宗,皆是器宇不凡的虎将,往堂前一站,就像两道铿锵有力的门柱,死死焊在地上,仿佛遮天蔽日,气势逼人。一时之间,暗自窥探的宾客皆是住嘴不语,堂中又渐渐安静下来。
“二哥。”
郭夫人微微福身,打断了两人的较量,礼数周到,却明显冷漠疏远。
郭国公微微扬头,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
亲兄弟,明算账。官大一级,压死人。
两人虽属同宗,可但凡是了解郭家始末之人,都清楚,这江宁国公府是同润州老宅断了来往的。从私,说的不好听,两家是老死不相往来;从公,郭国公为居武将高位,是开国功臣,两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分一毫,若国公不讲情面,郭世岑根本连门都进不了,更遑论在此嚣张。
可郭国公毕竟还是个懂礼之人,两家再怎么断绝关系,那也是家事,如今朝廷贵胄皆在于此,以国公的性子,是断然做不出再次当堂撕破脸皮的事。
郭世岑就是吃紧了他这个三弟的性子,才能如此旁若无人的摆出此等姿态。
良久,郭世岑这才转眼去看一旁的郭夫人,说出的话却文不对题,只听他声色稳毅,略有嘲讽的道:“弟妹,这么些年你含辛茹苦,可算是又为郭家培养出这么个好姑娘啊!”
“那也是托了二哥的福。”郭夫人字字珠玑道。
“哦,是嘛?”郭世岑勾着嘴角,满是讽刺的明知故问。
一旁郭国公面色铁青,周遭丫鬟小厮皆是屏住呼吸、埋头低行,不敢再做丝毫添油加醋的举动。
良久,郭国公方才扬声道:“瑗儿,过来见过你二伯!”
江宁众贵人这才知晓,原来这位竟是郭国公的兄弟,不明真相的人还暗自揣摩,是否要接机上前奉承一番。
郭瑗一直低头立在国公夫妇身后,那抬头的一瞥已经让她惊诧十足了。她没想到在已经闹翻的情况下,润州老宅的人会在此时此刻来府相会,而且派出的是形同掌门的郭世岑!
郭世岑在上一辈郭家子女中排行老二,庶出,年轻时为人倨傲轻狂,亦是个能征战沙场的力将,而一直以来,他都视父亲和三叔为眼中钉、肉中刺,是同宗之间产生明显分歧的挑拨者。这么一个挑拨离间之人,若是说,父亲当年被冤一事与他无关,她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郭瑗双手交握,低着头缓缓而来,行至郭国公身侧方才止步,微微福了福身子,声音明亮清澈,言简意赅的道了声:“二伯”。
在郭世岑无形压力的锤炼下,郭瑗轻轻抬起头,眼神柔和、无丝毫杂质,嘴角施一抹真心诚意的微笑,端丽典雅。
郭世岑早在她尚在加礼时,便注意到了这个面容清秀而有些面熟的姑娘。的确,她长的跟郭国公郭世勤是有几分相像,但相像之下更让人惊奇的是她眉宇之间一闪而过的娇媚之色。小姑娘现在虽未长开,但容颜乍现间,他却隐隐瞧出了某些端倪。
与其说,郭瑗同郭国公长得相像,倒不如说,她与他那位尚被通缉的大哥郭世严才更为相似!
清丽中尚带着一股娇媚,沉稳中却又不乏直率。
古霜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