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沈缨行色匆匆的赶回将军府,穿过海棠花开的小路,径直去往沈东榆住处。
门口正等候着一群人,皆是愁眉苦脸的模样,沈从南见沈缨回来,喊道:“三哥。”
沈缨立马问道:“东榆怎么样了?”
沈从南无奈叹息:“大概是已经稳定了,但具体情况还不知,大夫还在里面。”
沈缨深深吸了口气,瞧见妹夫郭钰,礼貌的互相点头示意。
吱呀一声,房门终于开了。
刘先生端着药碗出来,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沈缨不清楚状况,一脸疑惑。
只见刘先生之后又出来一个年轻姑娘,拎着一个药篮,恭敬的朝屋外的一群贵人道:“少夫人的病情已经稳定了,姑娘说,各位少爷可以进去了。”
最焦急的沈丘一马当先,长腿一跨,就上了台阶,急吼吼的往里冲,嘴里还不住喊着“东榆”。
郭瑗一把将他抵在门口,扬眉道:“麻烦沈公子动静小点儿,嫂嫂需要静养!”
沈丘急着进去,也懒得跟她计较,瞪着眼点点头,放轻了脚步往里迈去。
郭瑗站在最高处,声音明晰好听,沈缨自然是一眼就瞧见了她,脚下一顿。
郭瑗轻飘飘下来,对郭钰道:“二哥,嫂嫂已经没事了,但还是那句话,以后千千万万别让嫂嫂情绪太过激动!”郭瑗最后一句话是对沈从南说的,若不是他们沈家安排的乳母这么不小心,沈东榆也不会突然发作。
沈从南跟沈丘不一样,十分儒雅好说话,点头应下,忙谢道:“这次多亏了郭姑娘,救东榆于水火之间。我大哥脾气暴躁,也是担心东榆,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说着,沈从南便向郭瑗躬身行礼。
郭瑗连忙抵住他的胳膊,“四公子不必了,嫂嫂也是我的亲人,我自会尽心医治的。”
沈从南弯了弯嘴角,投以感谢的微笑。
等沈从南离开之后,郭瑗这才看见他身后挡住的沈缨,眉头一跳,微微福身,轻轻歪歪头,“沈老板。”
就三个字,不多也不少。
聪明如沈缨,光从几人的只言片语里便弄清了状况。
郭瑗礼数周全,他沈缨自然也不会怠慢,随和的拱了拱手,“多谢郭姑娘!”
不多不少,五个字。
沈丘在看了沈东榆的情况后,也开始相信郭瑗是有真本事的,当即提议让她留宿将军府,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沈丘说话难听,但好在郭瑗也不是个胡搅蛮缠之人,沈东榆这个样子自然回不了国公府,放她一人在这儿,她也放心不下,便让碧喜回府向郭夫人秉明详情。
郭瑗在将军府一连住了好几天,每日同刘老先生一起准备打蛊药材,两人同是大夫,时不时交谈讨论几句,时间倒也过得快。
某日傍晚后,郭瑗照常带着碧喜去给沈东榆把脉,远远的便瞧见有两个丫鬟站在屋外。郭瑗走到一半,鬼使神差的往凉亭里瞟了一眼,突然发现沈缨一个人坐在里面喝茶,瞧见郭瑗带着碧喜前来,他放下茶盏,竟是朝她走来。
“郭姑娘。”沈缨不咸不淡的喊道,嘴角还是熟悉的弧度。
“沈老板。”郭瑗回道,福了福身子。
沈缨似有话要对她说,看了眼她身后的碧喜,朝她微微颔首,碧喜心领神会,欠身施礼,端着药汤走开。
“沈老板可是有话要说?”郭瑗瞧见碧喜离开,便开门见山的问道。
沈缨抬起手,恭敬的朝郭瑗拱了拱,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尊重,郭瑗一愣,只听他郑重道:“沈某多谢郭姑娘救命之恩。”
郭瑗抿唇,“我说过,嫂嫂也是我的亲人,救她是应该的。”
沈缨否认,“此番所谢并不是为东榆,那夜承蒙姑娘搭救,还未曾谢过姑娘。”
郭瑗恍然大悟,勾唇笑道:“你那日不是谢过我了嘛,何必这么客气。”
沈缨继续道:“那日我身中奇毒,头脑有些不清楚,若是言语上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恕罪。”沈缨微微躬身。
见沈缨如此严肃认真,倒还真叫郭瑗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日他身中数刀,却都是小伤,最要命的是刀上抹的剧毒。她从小学医,研究蛊毒,虽说不上精通,但也算是见多识广了。那晚她把沈缨带回客栈后,仅花了两个时辰便将毒素解去,对她而言这些都是小事。
但似乎沈缨并不这样认为,他认定,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其实两人至今为止,虽见过数面,但并算不上熟络,只不过是因为李昼在中间起搭桥人的作用,两人才会有联系。既然他这么客气,她也不必多做解释,正色道:“沈老板既然这么客气,那我也不再多说,若是以后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便是。”
郭瑗微微一笑,眼神清澈,眉眼弯弯。沈缨听及此,身形一顿,恢复了往日的随和谦逊,“好。”
正当此时,从沈东榆房中出来一个人,郭瑗回头,看见了一位温柔贤淑的女子,她生得并不娇艳,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眉目之间温若细水,就像那迎春之花,小巧,明丽,一瞧见,便是晴天,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女子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径直走到沈缨身旁,朝郭瑗福了福身子,开口道:“这位就是郭姑娘吧,东榆妹妹的病可是多亏您了!”
女子声音温柔好听,一点儿也不矫揉造作,像一块圆润的羊脂玉。
一旁沈缨介绍道:“这是我夫人,侯可辛。”
郭瑗心中明了,微笑福身,简明扼要道:“分内之事。”
送走了这两人后,碧喜悄悄在郭瑗身旁道:“我听说啊,这么多年,沈三少爷就只娶了这一房夫人,外人都道他用情专一,好多姑娘都特别羡慕三夫人能觅此良人。”碧喜一脸八卦,还偷偷回头打量,两只眼亮得像夜里放光的猫头鹰,恨不得贴上去。
郭瑗不以为意,“是吗,倒是没看出来,沈缨的风评这么好啊!”
“那可不,很多姑娘那都是照着他的样子找呢!我说姑娘啊,你要是也能嫁给沈三公子这样的人,那可真是没白求姻缘!”
郭瑗瞪她,“我什么时候求姻缘了!”
碧喜一副我都懂的模样,自我陶醉道:“上回夫人带您去安国寺可不就是求姻缘了吗,那安国寺的姻缘可准了,很多姑娘都趋之若鹜呢!”
郭瑗一抬手狠狠推了碧喜脑袋一下,“我说你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我看你是不想放假了是吧!得,那就把这个机会让给方墨好了...”
碧喜一听,立马换上了一副苦瓜脸,五官纠结在一起,活像一个带褶的肉包子。
三天后。
沈东榆已经恢复了发病之前的模样,身体倍棒,吃嘛嘛香,整个人都看不出一丝生过大病的痕迹,沈家几兄弟面带喜色,差点没把郭瑗供起来,当然这里并不包括咱们表面随和、内心高傲的沈三公子。
只有郭瑗一人知道沈东榆的真实情况,她体内的蛊虫还没完全苏醒,尚处于蛰伏期,偶尔的情绪波动,便像定时的鸡鸣之声,一次次的唤醒它、扰动它,如此积累下去,终有一日会彻底爆发,那时,一个不小心,倏忽间,整个人便会直接过去了。
可她不能说出去,只有她一人知道,就只有她一人心焦。
郭钰带着沈东榆母子二人一回国公府,郭夫人便焦急的赶来,拉着儿媳妇瞧了半天,又拽着郭瑗唠叨了半天,仍旧不放心,还是沈东榆自己安慰了郭夫人几句,她才肯心安。
于是,郭瑗顺利成章的成为了沈东榆的专用医师,每日的必备功课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给她调养身子,整日嘘寒问暖,时时刻刻关注她的情况。
时间过得飞快,朝朝夕夕,月影轮回,但对郭瑗而言,就像只过了一天。不知不觉,记忆中某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靠近了。
长宁二年,十月二十五。
这本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日子,但于整个郭家而言,这一天,却是沉重的——郭老太爷的祭日。
自从郭国公同润州老宅一方撕破脸皮后,这么些年便再也没有回过润州,而这也是郭瑗从来没有明确提出想要去润州的原因。
这一日,阖府上下一片素净,妇人不可着首饰、画浓妆,孩童不可喧闹嬉戏。整个国公府用这种静默的方式吊唁着逝去的亲人。
在国公府一处僻静的小院中,设有一方祠堂,每年此时,郭国公都会带领家人们来到此处。这里摆放着字迹悠深的灵位,永不熄灭的白烛,残破不堪的书卷以及青铜仿制的宝剑。每一处、每一物,都是对亲人的怀念和追忆。
郭瑗其实对郭老太爷并没有多少感情,在她的印象里,那人一直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她知道,郭老太爷并不喜欢她和阿娘。原来她还小,不懂,也不理解,但现在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什么是“门当户对”。
郭瑗一整天都待在木兰院,不说话,也不出门,似乎是为了响应此时的氛围,又或许只是在跟自己较劲。碧喜敲了好几次门,郭瑗都不理会,差点吓得碧喜踹门而入,还好方墨懂事,拉开了碧喜。
郭瑗坐在书桌前,执一方白宣,书写下四个大字,浓黑的墨水浸染开来,隽永而深刻,像枝上红梅,像石上明洞。
她小心翼翼的捧起这张纸,轻轻吹干,好像分外珍惜,明亮的双眼里闪着星。她起身,端来小盆,掏出火折子,唰地点燃。宣纸沾上明火,慢慢卷曲起来,红色光点一圈圈,描绘述说着无人知晓的秘密,给记忆中的欢喜镀上金边。
透过轩窗打进来的阳光,郭瑗轻轻拉开嘴角,在心中呓语,祝愿自己,生辰快乐。
没错,这一日,既是郭老太爷的祭日,也是她郭知华的生日。
只不过,当大家都不愿再记起时,一个人的纪念也就成了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