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孙子连此刻正在三楼,与一众文人墨客探讨诗词,其中还有几位是当朝高官,自是不敢怠慢,这一屋子人本正在饮酒作对,却突然听得一阵喧嚣,正巧小二开门布菜,那一声声震撼人心的吼叫哐当哐当地传了进来。
孙家媳妇的嗓门也当真厉害,穿透力十足,众人一听,皆为诧异,当即一屋子人都看向孙子连。
孙子连一听,整张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就像一只煮熟的虾,五官纠结在一起,微微缩着肩。
“孙子连!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呢!别说我不给你脸面!你快给我出来!”孙家媳妇身后拖着两三个小二,一齐上了二楼。
旁观的郭瑗瞧见她这副剽悍模样,心道,难怪孙子连拉着她三哥去吃花酒呢,这么个悍妇,正日盯着他跟盯个贼一样,连一点儿自由都没有了,谁能受得了!
“啧啧啧…”
郭瑗不禁感叹,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地方大了,什么人都有!
孙家媳妇挥舞着胳膊甫一上了二楼,便听到这种不屑的声音,自然知道这是何意,当即火冒三丈。猛地一转头,就看见郭瑗靠在扶栏柱子上,不住摇头,表现出一种既无奈,又好笑,还鄙视的神情。
孙家媳妇捋了捋被拽的乱七八糟的衣袖,插着个腰,指着郭瑗咬牙切齿道:“你这小姑娘,什么意思!”
身后李昼看郭瑗没反应,轻轻揪了揪她的衣服,她这才抬头,发现对方正指着自己。
发生什么了?
郭瑗有一瞬茫然,大脑迅速回想自己都做了什么,然后恍然,调整好语气后,开口反问她:“夫人,您觉得我什么意思?”
郭瑗明亮的双眼坦荡的看着她,丝毫不露怯,但也没有敌意。
孙家媳妇一歪头,撸起袖子,上前一步,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你瞧不起我!”
郭瑗一听,心中好笑,她何时瞧不起她了?她只不过觉得她可怜罢了!但这话郭瑗是断然不会说出来的,这么多人看着呢,她可不想跟一个泼妇讲道理!
“我没有瞧不起夫人。我只是觉得,有什么事不能在家中好好说呢,非要到这来理论。”郭瑗语气平和,仍用敬称,还是想给她留点面子,况且自己现在是国公府的小姐,也怕自己的行为落人口舌。
“我们家的事,还用不着一个外人来掺和,一个黄毛丫头,多大个人,你懂什么!”孙家媳妇冷哼一声,觉得郭瑗一个小丫头在自己面前讲大道理,真是可笑。
周围传来指点声。
看着郭瑗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嘲讽,李昼一个大男人自然是看不下去,伸手就把她拽到自己身后,宽厚的肩膀瞬间挡住了郭瑗的视线。
郭瑗一愣。
“这位夫人,我家妹妹也只不过是好言相劝,您又何必冷嘲热讽呢。”
李昼也是个先礼后兵之人,毕竟我大唐讲究的是礼仪为上,他一当朝太子,就算平时私下里再怎么不着调,正经场合该怎么做也是明白的。
孙家媳妇斜眼瞅了眼说话的男子,见他气质不俗,却面相普通,并不像是个有权势之人,撇撇嘴,伸着脖子,不耐烦道:“我什么时候嘲讽她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啊,怎么着现在都不让人说实话了吗?自己的事都不见得管的好,还管别人家的事!谁知道安的什么心!人心隔肚皮,现在这个世道,坏心眼儿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这个丫头心里想的什么!”
孙家媳妇又想起来郭瑗刚才那一副表情,又有些来气,活生生连带李昼,一起翻了个白眼送过去。
身后郭瑗听那女人一直在针对自己,扯过李昼,沉声道:“我一个黄毛丫头确实不懂什么,但我起码知道‘尊重’二字如何写,我也绝对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到处肆意喧闹!”
郭瑗特别见不得别人随意骂自己人,眼见李昼挡在自己面前受人嘲讽,又想起三哥郭川那日被气得火冒三丈之情,当即言语上也没加过多修饰,也不再顾及会不会因此而更加惹怒对方。
孙家媳妇也不是傻子,明明显显就听出了她另有所指,挑着个眉,终于正眼打量了郭瑗一番,瞧着她那张年轻、充满朝气且又有些熟悉的脸,孙家媳妇细细回想了一番,随即应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嚯,我道是谁,原来是国公府的人啊,怪不得这么趾高气扬的呢!”
孙家媳妇想起那日,跟在国公夫人身后的正是这个丫头,瞧她当时的一身行头,应该地位不低,但她却又没见过这号人,也不好乱称谓。
虽说她的确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忌惮“国公府”这三个字,但毕竟现在世道不同了,圣上推行仁政、廉政,位居高位者多小心翼翼,再也不敢如前朝那般肆意妄为,而国公府虽为开国功臣,但在江宁也就算个“新人”,必定不会随意“欺压百姓”。她也正是看上这一点,才敢上门闹事的!
孙家媳妇看见郭瑗那一张平静的脸,便想起了那日自己在国公府的冷遇,心中的那一团火噌地就着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算你是国公府的贵人,也不能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儿摆谱吧!
“小姑娘,我可告诉你,别以为我家相公发了首诗道歉,你们就多了不起了,郭川若是品行端正,你们也不至于急着忙着花那么多钱来收买我们吧!”孙家媳妇难得的没破口大骂,摇头晃脑的娓娓道来。
郭瑗一听便知晓,这女人已经认出了她,索性也不再装什么普通人,她平了一口气,道:“如果一件事能用钱就摆平,那么说明它也根本没多大点事,起码对于某些见钱眼开之人来说,这是她们喜闻乐见的。况且,我三哥向来行得正坐得端,他的品行,熟悉的人自然知道,也根本不用外人来评判!”
郭瑗压抑着心中的气愤,有理有据不带脏字的讽刺了一番孙家媳妇,明明自己提出要钱,现在却口口声声当着这么多人来颠倒黑白,她好歹也是郭家人,岂能坐视不管,任她诋毁郭川!
孙家媳妇没料到,郭瑗一个小丫头片子这么能说,当即翻了个白眼儿,慢悠悠嘲讽着说:“是呀,他郭川是个什么样儿的,这谁人不知啊,也自然用不着我多嘴,只是啊,我听些个外人都道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还自视清高,偏偏自我感觉良好,你说,这可笑不可笑啊!”
郭瑗一听脸色紧绷,估计若是此时夜黑风高、无人围观,她早就飞上去抽她一耳刮子了!
她抬腿正欲上前,突然就听得楼上转角处传来一阵急促的、略微有些笨拙的脚步声,郭瑗收起迈出的脚步,就听到一声又生气又颤抖的男声。
“你…你你这悍妇又在这做什么!”孙子连一听到他家媳妇的声音就慌忙跑下来,生怕晚了几步,她又会做出什么惊天地的举动!
从郭瑗这个角度看,只见他满脸通红,眼睛因生气而瞪得老大,指着人的手还颤颤巍巍地,可想而知,他是有多畏惧,又是有多气愤。
孙子连一下来,众人的眼光便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好多本着凑热闹心的人,瞧见他眼睛都亮了,好像在无声地大喊,快来看好戏啊!
孙家媳妇一听见孙子连的声音就炸了,转过头冲着他大骂:“悍妇?你骂我悍妇?!孙子连!你还要不要点脸了!整天就知道在外鬼混,当我不存在吗!”
孙子连被她一瞪,当即吓地都不敢吱声了,小心脏砰砰地跳,好像马上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但他似乎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红着一张煮熟的脸,往前颤微地挪了几步,义愤填膺的道:“方懿!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了!那日与郭兄之事,我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莫要再到处羞辱人!…”
孙子连嘶哑着嗓子,似乎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这么一大串常人看来极其普通,对他而言却充满勇气的反驳吼出来。
方懿,也就是孙家媳妇当即竟然愣住了——似乎两眼噙泪,她突然觉得原来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孙郎,不见了。
但这只是一瞬息的事,几乎是下一刻,孙家媳妇又恢复了往昔的泼辣劲儿。
“还郭兄郭兄的!人家有把你当兄弟吗?!遇到点事还不照样把你出卖了,也就你傻愣愣的!”说罢,孙家媳妇指着郭瑗又道:“你看看啊,出了事,人家有国公府一大家子人撑腰,你呢?你有谁给你撑腰?!还不是我!没有我,有你孙子连的今天吗!”
孙家媳妇的嗓门着实洪亮,饶是旁观的看客也都不住皱了皱眉。郭瑗只是眼瞅着他们夫妻俩吵架,此时她纵然再生气也会克制着,看的出来,这孙家媳妇已是愤怒到了口无遮拦的地步,若是她再插嘴,事情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倒时候受牵连的还是她自己!
孙子连似乎有些发懵,但指着方懿的手指还在不住颤抖,胸口剧烈起伏,似乎被气的不轻。
孙家媳妇看他那副憋屈的样,知道他也不敢反抗,又火上浇油道:“你说,你今日到底跟谁一起,都干了些什么!你要不是心里有鬼,为何我反复问你,你都不肯说!…好啊,你不说那我来说!上次在‘云烟馆’,是碰到了郭川,今天在‘六月春’,又碰到了这个郭家的小丫头。上次是吃花酒,哼,这次是干什么啊!好啊,感情你天天都跟郭家人搅和在一起是吧!我看你都快成郭家的儿子了!…”
“啪!”
清脆的掌声响起,众人皆惊。孙家媳妇捂着自己的脸,不敢相信的扭头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