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瑗这一觉直直睡到了第二日午后,在这期间,她断断续续做了好多梦,无一例外都跟当年之事有关。
五年前,也就是南吴光德二十四年,那年恰逢兵荒马乱,反王四起,硝烟弥漫,她的父亲郭世严,带领定难军分支四处平乱征伐,突逢变故,母亲带她连夜离开润州,却突遭追兵,迫不得已将她托付给了当时陵州的守城将军——李昼。
那时的李昼还叫徐漠,年仅十六,骁勇善战,深得其父威名。
郭瑗至今不明白,为什么阿娘会突然将她托付给他人,也不明白阿娘是如何说服的李昼,总之自此以后,阿娘便杳无音信,而父亲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罪臣。
后来她辗转回了苗寨,生了一场大病,很多关键的细节就这样在她大脑里凭空消失了,她一度责备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连这种事也能忘记,而终于,六月春那一撞,她记起来了!——那年追杀她们母女之人,她曾在润州老宅见过!那张棱角分明、极为消瘦的脸,仿佛一下子刻进了她的脑海里,她发誓,她永远不会忘了这个人!
“姑娘,您醒了!”碧喜捧着刚熬好的药碗走进来,一瞧主子醒了,顿时一乐。
郭瑗坐起来靠在床棱上,接过她手里的碗,一饮而净。
“姑娘感觉如何?可还眩晕?”碧喜睁着大大的眼睛,小心翼翼的问着。
郭瑗摇摇头,朝她轻轻一笑,“这是小伤,睡一觉感觉好多了!…”郭瑗想起在睡梦中,她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声细不可闻的叹息,转而问道:“碧喜,我昏睡期间,可有人来过?”
碧喜接过药碗,点了点头,道:“三少爷来过,但瞧见姑娘您休息了,便自个儿待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前还吩咐我们,要好生照看您呢!”
郭川?怎么是他?
“姑娘啊,您在六月春跟那孙家悍妇的事,老爷夫人都知道了,”碧喜放好药碗,蹲在床角跟她说,“夫人为此生了好大一通气呢!我在郭府待了这么多年,也没瞧见夫人如此生气过!说要是再见着那悍妇,铁定要好好收拾她!”
郭瑗惊愕,她可是从来没见过郭夫人如此泼辣过,她还以为,她是在生自己的气呢…
“那孙家人没来府上再闹事吧。”郭瑗忙问。
“哼,”碧喜轻哼一声,“他们哪敢啊!姑娘您都受伤了,他们道歉还来不及,哪还敢来闹事啊!再说,那孙家悍妇好像也伤得不轻,听说至今都还昏迷不醒呢…”
“伤的这么重啊…”郭瑗喃喃道。
碧喜脸一横,“她那是罪有应得!谁让她老是口出妄言,现在好了吧,可是遭报应了!…”
碧喜脸翘得老高,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郭瑗噗嗤一声笑出来。
“碧喜,你知道吗,你现在这个样子啊,就像个小悍妇!”
碧喜听出来郭瑗是在打趣她,一噘嘴,嘟囔道:“才没有呢,我这不也是替姑娘您说话嘛!”
“少夫人好!”
屋外,方墨轻声施礼,郭瑗闻声朝门口望去,瞧见来人后,脸上立马染上了笑意。
“…瑗儿!你可好些了?”沈东榆一身淡红襦裙,外搭长摆对襟,长发高绾,翩翩而至。
郭瑗连忙穿上鞋就下了床,沈东榆面色一惊,忙道:“妹妹小心着些,这伤未痊愈,还是别下床走动了!”
郭瑗迎上去,笑意盈盈道:“嫂嫂见笑了,我身子哪有这么柔弱啊,总是躺着也觉得不舒服。”
沈东榆见她脸色也没那么差,舒了口气,一摸郭瑗的手,脸色又是一变,“哎呀,手怎么这么凉,这都入秋了,可别着凉了!碧喜,快拿件儿衣裳过来!”
郭瑗瞧着沈东榆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一脸无奈,打趣道:“嫂嫂不愧是当母亲的人,就是会疼人!”
沈东榆一听,轻轻剜了她一眼,接过衣服替郭瑗披上。
“嫂嫂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吧!方墨、碧喜,你们先去忙吧,有什么事再叫你们。”
沈东榆轻轻点了点头,也冲身后跟来的丫鬟使了个眼色。
郭瑗轻轻挽上沈东榆的胳膊,两人倒像亲姐妹似的。
“回来这么久,都还没跟姐姐好好说过话!”郭瑗挽着她,甜甜的说。
“哎,”沈东榆叹了口气,扭头看着她,佯怒道:“是呀,你一点儿都不想我!也不见着你给我来信,倒是害我苦巴巴担心了好久。”
郭瑗微微往沈东榆肩膀旁倾了倾,一脸笑容,如同儿时,开玩笑道:“我那不是怕连累了姐姐嘛!”
沈东榆可不觉得这是个笑话,脸一沉,道:“瞎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我二人大小就认识,我还怕这些吗?你这丫头就会胡说八道,还跟小时候一样!”
郭瑗见她脸色不好,倒有点真生气了的架势,连忙拽了拽她的袖子,撒娇道:“哎呀,东榆姐姐,我这不是开玩笑的嘛!你怎么还当真了呀!”
沈东榆板着脸,“哼,一点儿也不好笑。亏我还念叨了你这么久。”
郭瑗一歪头,把她摁在石凳上,又凑到她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忽闪忽闪的瞅着她,“真生气了啊!哎呀,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不开玩笑就是了!别气了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二哥倒还要来找我麻烦了!”
一提到二哥郭钰,沈东榆立马又瞪了她一眼,拉着她的手,似乎酝酿了一会儿,方才小声喊道:“知华…”
郭瑗笑容一僵,发现沈东榆眼中闪烁着某种暗淡的光,心中一痛。
“知华”,取知意、华光二意,她曾经一度觉得这是全天下最好听的名字,可现在,听起来却那么胆战心惊。从她成为“郭瑗”的那天起,这个名字就注定成为了永远不能破土的腐芽。
万千感慨终究还是咽了下去,这些年她什么都没学会,唯独学会了克制。
郭瑗选择在心里深深抽了一口气,慢慢拉长刚才的一抹笑,轻轻的应了声,“诶。”
沈东榆仿佛有些哽咽,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继而听到郭瑗悠悠道:“东榆姐姐,你说…我听着呢…”
沈东榆眨了眨眼,逼退了某种情绪,声音有些干涩,“当年我没能帮上什么忙,你可有怪我…”
“姐姐说什么呢!当时的情况又岂是你我二人能够左右的?况且…你又能怎样呢…”
郭瑗起初反应有些激动,最后却也只能化成一声叹息。事发时,沈东榆才刚及笄嫁入郭府,作为“郭家人”,三叔尚且都没能帮上什么忙,她,又能做什么呢…
郭瑗这轻轻一叹,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东榆一下子就绷不住了,泪水像断线的玉珠一般,哗啦啦往下掉,她咬紧了嘴唇,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说话,“伯母带你回门…我却…却没能劝动母亲…否则…你们不会连夜出了事…”
沈东榆说得断断续续、毫无逻辑,郭瑗却听得心惊,她猛地一抬头,攥住了她的手,“什么叫‘没能劝动’!?”。
沈东榆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然后啜泣着反问:“那晚伯母不是带你回门吗?”
“哪晚?”郭瑗继续追问。
沈东榆满含泪水的眼里充满疑惑,“当然是…你们出事那晚呀!”
郭瑗松开她的手,显得有些茫然。出事那晚?她怎么不记得?难道…
沈东榆也有些发懵,她怎么觉得知华好像并不记得那晚发生的事?
郭瑗抬头又道:“姐姐,你快跟我说说那天的事,为何说没有劝动叔母?…”
沈东榆毕竟是真心待郭瑗好,尽管觉得有些奇怪,却仍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晚伯母带你回门,却有新来的小厮不懂事,把你们母女二人拦在了门外,后来应是伯母让他传话给母亲,母亲与我这才去了门口。不知为何,母亲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似乎在暗示伯母,原话我记不得了,但大概意思就是,就是…”
沈东榆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眼郭瑗,似乎有些说不出口,十分犹豫的道:“若伯母此时回来,怕会连及府门上下…当时我有些发懵,实在不懂母亲为何要这样,我在一旁劝了两句,就被拦住了…后来…伯母便带着你离开了…我想,当时母亲也没想到你们会连夜离开润州…若是你们没有离开…也就不会发生…发生…”
后面的话沈东榆没说出来,因为她发现郭瑗的脸越来越阴沉,眼睛里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有恍然大悟、有震惊、亦有不敢置信…
郭瑗努力的压抑着自己有些激动的情绪,只字不言,就静静的坐着,但胸腔却止不住的剧烈起伏,似乎动了大怒。一时之间,两人坐在亭中均是不语。
沈东榆有些担心她,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知华…”
半晌,郭瑗才抬起眼睑,却是沈东榆从未见过的陌生,心中当即一颤。
“这些,可都是真的?”郭瑗一字一句吐出,语气平静,却有些质疑的意思。
沈东榆一惊,有些着急,忙解释道:“当然!我有什么好骗你的?况且,这还事关你和母亲,我又岂会撒谎?”
郭瑗盯着沈东榆的眼睛,心知她绝不是个爱撒谎的人,但她又岂会相信叔母曾经这样对待过她和阿娘!这些日子的悉心照顾和真心爱怜,她都看在眼里,这样一个让她重新感受到母爱的人,又让她如何去愿意相信?
但人心难测,郭瑗转念一想,沈东榆的的确确没有理由去编造谎言,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也就只有一种原因了——这是另一种方式的加倍“偿还”,曾经因为一念之差做错了事,酿成大错,所以想尽办法的去弥补、补偿,以让自己内心更好过,让她自己有个开脱的理由。
沈东榆见郭瑗不说话,心中更是焦急,生怕她有所误会,情绪激动的抓住她的手,眼中充满祈盼,“知华,你不信我吗!…我…”
不知是不是反应太过激动,沈东榆突觉心口有某种说不明白的难受,一吸气,瞬间感觉到一股针扎般的尖锐疼痛,一下子像梗住了一般,抚着心口喘不过气来。
郭瑗一扫,当即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