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好似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小东西对自己说,她近期有好生生的吃饭,所以他又是比以前强上了些许,日后要她依旧好好吃饭。可是却没说,他何时才会出生,亦没说为何她的小腹会平坦如初。
但苏烟却已然习惯了,且在心中隐隐的想着,涟止的孩儿,定然是不同于常人的,就连同孕育,都不可能会相同。
而梦做完了,梦醒之时,苏烟发觉自己已然好生生的躺在松软的床榻之上了,而床榻的边缘,有趴着浅眠的顾寻。
苏烟目光一颤,心中不知作何想法,却是知晓自己已然回到了阳届,且腹中那孩儿已然无恙了,松了口气的同时,还是有些许的惆怅。
……那粘了她身的火星子,定然是认准了她是身怀有孕之人,且秉性弱,阳气不足,所以才以残存的咒怨附身苏烟,想要取代她腹中她与涟止的孩儿……
即使是以一抹咒怨,也依旧要勃上一勃,乃是不愿离开这尘世,不愿消散于天地。也是第一次让苏烟觉得,身为人母所必须要承受的,那只属于生命的重量。
“顾寻……”苏烟怔然许久,终是开口如此唤道。
顾寻的身子轻微一颤,定醒了几息,又猛然抬起身子来,望向苏烟,眸底似是有些猩红之意,哑声道:“烟儿,你醒了?”
苏烟点点头,应了声:“……恩。”
顾寻的眼眸之中明暗几许:“烟儿,你可知你睡了三日……”
闻言苏烟一怔,三日?!她竟是睡了三日之久?那想必,顾寻眸底的猩红,全是被这三日熬的罢……随之苏烟向地上望去,只见地上她所流的血迹,早已被消失了,想必是被顾寻擦拭干净了。
顾寻望着苏烟在地表探寻的目光,微微起眉,道:“烟儿,你在找什么?”说着他甚至是抬起头来在她双眼前挥了挥,又道:“不知是怎了,我总是觉得,你的眼睛已然可以看的到了……”
果然……还是被发觉了吗?苏烟心下一紧,她就知道,双眼能不能看到是骗不了旁人的。可是……她不能说啊。
苏烟很快的便又恢复了那一片空茫之色,随之抿唇苦笑了,轻声道:“顾寻……你又何苦挖苦我?”她的话,就好似是在质问着顾寻,问他她已然这般艰难了,为何还要与她开这样的玩笑。
顾寻自是一僵,一字未再吐。
二人静默,半晌后,顾寻才又开口道:“三日前,我下去安排事情之后,待晚膳做好便来寻你用膳,却不料想见你躺倒在地,身下是大片鲜血。”
顾寻所言,皆是事实,可苏烟也只能点点头,道:“当时我忽而不适,便想出门寻你,却不料想,失了力道,躺倒在地,之后的事情,我已然不知晓了。”
“眼下近年端,已然没有哪个医者肯出诊了,便只得寻了那上次称你有五月之身的庸医来,他毕竟是画骨楼中常用的医师了。”顾寻道:“我只得让他为你看诊,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为你开了些补药,之后三天你未曾醒。但好在,你眼下已然无事了。”
顾寻说着说着,眉间峰起便逐渐落下了。只要苏烟醒来了,那便一切都好。
“恩……我已然无事了。”苏烟含糊道,心中还在隐隐约约的庆幸,幸亏是上次的那个医者,也幸亏只是吃下了些补药,若是换了旁人,不怕这身孕瞒不住,就只怕开了别的汤药伤了腹中那小东西。
顾寻点点头,但却是依旧不放心 ,想了想又开口道:“年前愈发忙了,已只能这样了。待过了年关,我便再寻个好些的医者为你诊治。”
苏烟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事情要尽早的说出来,或者是不能让顾寻与她再如此更亲密下去,于是摇了摇头,沉声道:“不必了,我自己的身子,我心中清楚。顾寻,画骨楼每每年关都是最忙之时,你也不必顾我太多,我自己一个人,亦是能照料好自己。若是因为我,再拖累了生意,我只会更过意不去。”
她的话,说的已然很是清楚明白了,却又是顾全了顾寻的面子没说的太生硬,可明白人谁又会听不出,这是硬生生的将二人之间画出了分割。
画骨楼在姑苏城多年屹立不倒,全部都凭着顾寻一人,那些无所倚仗的盲女与宛若身怀异能被世人排挤之人,也全部都凭借着顾寻一人而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这般的顾寻,又怎会是傻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明白这世上种种,自然,苏烟那宛若橡皮钉子一般的话,他是听明白了的。
顾寻本是炽热的双眸,明暗变换,几番神色交错,最终宛若燃烧尽了热烈,只剩下一片苍茫的冰冷,他哑然笑了,之后轻轻摇了摇头,甚也未说,站起了身来,宽大的竹青色袖袍随着他的起身尽数垂落,好似有无言可诉的落寞在这一息随着袖袍滑落在地上,将这被火盆燃的满是暖意的房中融进几许冰冷。
便纵有千种风情,一片伤心说不成,无人予说,不如不说,欲说还休。
********
气温本是已然很凉了,可几日之后,竟是又下起了大雪,那大雪纷纷扬扬的,一直都未曾停下,飘飘洒洒直到除夕。
姑苏城中全白了。
原本这段时间,画骨楼当是宾客络绎不绝的,可是今年,顾寻却是回绝了所有的画约,早早的闭门谢客,专心的妆点着画骨楼,大到餐饮,小到每个房中的红烛,都尽心尽力,更莫要说对联门花与绣球了,桩桩件件事都是要过了他顾寻的目,经了他顾寻之手,最终才会定下的。
而这段时日,顾寻当真再未去寻过苏烟一次,但苏烟房中的诸事他却依旧是上心,每日的餐饮,洗漱的汤水,换洗的衣物,取暖的火盆与手炉,都由他仔细的安置了下去。
这一日乃是除夕,原本嬉闹的街道,从一大早便寂寥无人,想必都是在家中准备着晚上要吃的饺子,或是在家歇息着。
大抵是晌午时候,顾寻来了,却是甚也未说,只是打开了门扇,望着苏烟片刻,之后转身离去,而待他转身之后,才发觉原来在他身后站着的,是鹤冉与离墨。
顾寻是怕苏烟寂寞罢,这才带了鹤冉与离墨前来,想要在除夕之日予她些慰藉。此时顾寻离去,离墨扶着鹤冉,也已入房中。
苏烟其实与他二人并不相熟,要知道离墨与鹤冉一直住在画骨楼之中,可她从前,一直是住在苏府的。
如此,苏烟也急忙起身相迎,道了句:“鹤冉,你来了,离墨,你也来了……”
苏烟甚至是想要上前去扶着鹤冉,却在伸出手去之时又想起,她在旁人眼中,应当是双目盲的,那这搀扶,自然是不可,所以到最后,苏烟也就只说了这一句。
鹤冉的嗓子依旧是嘶哑着,只轻轻“恩”了一声。
而反观离墨,他那灰白到几近透明的双眸,在苏烟欲伸出却又收回了的手上望了望,之后又抬眼望了望她的双眸,半晌才勾了勾那失了血色的嘴唇,意味不明的道:“姑苏城画骨楼中,终日用雪白色连帽斗篷遮掩面貌的盲女画师,原来长的这般花容月貌。”
苏烟一怔,这听着似是夸赞她容貌的话,竟是叫她无法应答。
离墨与鹤冉径直越过了苏烟,坐在了她身后的木凳之上,之后鹤冉道:“你也坐下罢。”
这话,是与苏烟说的。
苏烟心中升起一种异样,她与鹤冉和离墨虽是不甚相熟,但绝非是这样尴尬的身份,要知道她们都是盲女,又同处画骨楼,自该心中比旁人多一份亲近之意,就算没有亲近之意,也绝非是眼下这般两两尴尬的局面。
可事情已然如此了,苏烟便也就只能坐了下来,只对着鹤冉的对面。
“今日已是除夕,我与冉儿在画骨楼之中久住,早已习惯了,可你是第一次。顾老板放心不下你,让我二人前来陪你攀谈。”离墨道。
苏烟闻言点点头,有了离墨这句话,三人总算也不是那般尴尬了。
于是苏烟放在桌上的手动了动,装作是向一旁摸着,端起了那茶壶,随之离墨便知晓了苏烟这是想要给他们二人倒水,于是伸手帮着忙,取了三个茶盏,又伸手欲接过苏烟手中茶壶。
离墨的手在接过茶壶之时若有似无碰到了苏烟的手指,他那失了血色的乌色白唇一勾,就好似他早已看透苏烟想要瞒着众人的事,轻道了句:“若是双目盲,这样让人误会的动作,就不要动手了。”
苏烟的大脑“嗡”的一声,在这一瞬间惊觉自己竟是不敢与离墨对视,他那双宛若通灵一般的灰白半透明的眼眸,好似真的将她看透了去。苏烟手一哆嗦,手中的茶壶被离墨接过,很快的倒好了三盏茶水。
苏烟垂了目光,不知为何,只想着要躲避,可下一息,她的手腕竟是被冰冷的触感握紧,而后又向前一拉!
苏烟当真是被吓了一跳,慌忙间抬起头来,却见拉过她手腕的人,并不是离墨,而是鹤冉。苏烟的心将将落定几分,却见鹤冉三指一并,紧紧的抠在她的脉门,而鹤冉的另一只手,探进了那刚刚被斟满的茶盏还未来得及盖上茶盖的茶水之中!
鹤冉的手指已被茶水浸湿了,而后她抬手,在木桌之上用手指勾画着,长长短短,弯弯直直,而很快的,竟是连成一整副八卦图。
苏烟看的愣了,鹤冉的把脉画爻,她是早已知晓的,却是怎也想不到会是这般的神奇,要知道这些只凭想象,是根本想象不出!
随之便又听离墨凉薄的声音道:“官爻动,变雷泽鬼魅卦。”他说着抬起头神色不明的望了一眼苏烟道:“卦意,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话说的突然,就如同方才鹤冉忽而为她把脉画爻一般让人措不及防不明。而离墨在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便扶着鹤冉起身,很快的行至房门边,推开门扇,意欲离去。
苏烟不知此乃何意,张了张口却是不知该说甚,而就在此时,又听闻一句凉薄却郑重无比的话从离墨口中传来:“你尽早从画骨楼离去罢,否则,那卦象定是你日后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