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气温,未免太过寒凉,纵使苏烟房中顾寻晚自习为她准备好了最舒适的被褥,最暖和的火盆,可月已落尽,日还未升之时,苏烟还是被冷的醒了过来。
苏烟眨了眨眼后坐直了身子,这才发觉房中的黑暗已对破窗而入的晨曦照亮,而那温热的火盆之中,已然剩下几块黑炭了。
将衣服穿了起来后,苏烟便觉得暖和多了,这几日在画骨楼之中住着,顾寻早已为她置办好了过冬的衣物,先是厚重的里衣,随之又是锦绸外罩,最后是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的羽缎斗篷。若非是因着盲女画师在姑苏城中的名头在,就单说这些便已足够保暖了,可因着那名头在,便还是要在套上那雪白的连帽斗篷了。
待一切都收拾停当了,顾寻倒是还没有来,苏烟便是静静的坐着,这些日子她的双眼是能够瞧见的,且没有再被那些魑魅魍魉之事缠身,本该是好的,可在她心中却依旧是诸事放不下。
若要是说起来,那第一便是灵儿之事了。灵儿短期之内,有苏曼在,是无事的,可若时间长了去,便诸多不便,所有灵儿是必须要接出来的。
第二件事,便是她的双目。苏烟来画骨楼住下已有三日了,顾寻对她的照顾无处不至,虽说他现下并未发觉她的双目复明,可接下来定然会发觉。这件事她亦是不知如何解决。
第三件事……想到第三件事苏烟便弯了唇角。这第三件事自然是她腹中的孩儿了,虽说不知日后会如何,也不知晓这孩儿何时才会出生,可她知晓,这孩儿是当真存在的。
可想来想去,苏烟才发觉,她的桩桩件件事,最终指向的,都是她想要见见涟止,只要见了涟止,这所有的事情,都能够解决。
一想起这些,苏烟心中便是甜蜜、担忧、不解却又期待,种种心绪纠缠在一起。
说不清,更道不明。
而是时,房门处传来脚步声,之后便是叩门声。
“烟儿,你可醒了?”
来人是顾寻。苏烟回神,“恩”了声,道:“我已起了。”
顾寻推门而入,见苏烟已穿戴整齐了,微微愕然后,浅笑道:“烟儿竟是已穿戴好了。”
“恩,”苏烟道:“总也看不见,便也就学着自己摸索着来了。”
顾寻一窒,不知如何接话。
半晌后才道:“看来倒是我起的晚了。先用着吃食再去罢,这番一去,指不定要到何时才能回来。”
苏烟淡淡点点头,道:“好。”
之后是简单的用了些膳食,顾寻便带着苏烟出发了,而上了马车后,马车的方向乃是西方。
苏烟自是感觉到了方位,便道:“今日所去之地是城西?”
“恩,正是。”顾寻道:“今日要去的乃是城西一户渔家。”
姑苏城四面环水,而水最旺之地,便是城西了,可水又阴重,这还没去,苏烟单单知晓了方位心中便是“咯噔”一下。
苏烟试探着开口,只道:“莫不是淹死的?”
顾寻摇了摇头,唇角一抿,道:“非也。”
“那……是为何?”苏烟问道。
“撑死的。”
撑死的?
苏烟一怔,若说是吃鱼被鱼刺卡死了,也都比撑死这理由来的让人更信服罢。
顾寻许也是知晓苏烟并不信服,便开口解释道:“这渔家起初并不是做水上生意的,起初他们在山上种田,但奈何土地贫瘠,年年都未能高产,家中孩儿又颇多,一来二去日子更是过不下去了。”
苏烟微微敛颌,听的认真。
“后来实在无法,他们便把那小儿子给卖了。”顾寻道:“在这之后许久,卖小儿的钱也早已用光,他们才发觉种田无法,便贱卖了田地,拿着那些微薄银两做了家底,进了城中,在水边找到了发家之道。”
“鱼商?”苏烟问道。
“正是。要知道姑苏城中水多鱼多,他们的生意便越做越大,近几年也就发了家。发了家自然是想起了那被卖了的小儿,便用高几倍的价格将他买回。买回了才知晓,那小儿这些年过的并不好,遭买主欺凌不说,就连饭都吃不上,整个人瘦作一把干柴。”
“所以渔家发了疯一般的对他好,只为补偿。却不料想在年前家中生意最繁忙之时,无人在家中盯着他,他竟是把自己撑死了。”
“竟是……这般……”苏烟心中一苦,本是以为撑死这样的话如同胡诌一般难以使人信服,却不料想真相使人心中痛惜,那样的孩子,是要吃过了多少苦才会那般?
顾寻心中似也是难受,便只“恩”了一声应了苏烟,之后便不再言语了。想必这也就是昨夜小五来报,顾寻本是想要拒绝,却在听明来由后应下的原因罢。
而不时之后,马车便也就停下了。顾寻先是踩着马凳子下了马车,又回身将苏烟搀扶了下来。
但二人皆站定,才见竟是到了湖边,而面前的笔直无比的,乃是用竹子搭建的通道,直指湖中小屋。那小屋之下,停放的是几只小舟。
顾寻紧了紧手中那精巧的小木盒,另一只手微抬,示意苏烟牵住,在苏烟轻轻扯住他的袖袍之时,二人才一同向湖中小屋走了过去。
距离湖中小屋越近,心中的悲切便是被渲染的越大,四面皆是水,本就孤零零的小屋子,四周皆是森白之色围着,让人应景心中便低落几分。
在竹子筑成的通道之上走着,脚步声“吱吱嘎嘎”的极重,房中人便也就知晓有人过来了,又是更大的“吱嘎”一声,小屋的木门开了。
出来的是壮年男子,也就是渔家的家主杨伏柱,他的皮肤饱经风霜,一看便是受了诸多的苦难,年岁都看不出了,恐怕比同龄之人都要苍老许多。
杨伏柱见了顾寻与苏烟,便先是弯了身子,道:“眼下要过年了,这画约不甚积极,你们肯来,真是多谢了。我也知这般不妥,可是柏桦的身子须得速速下葬,此时不画,以后只恐没有机会了。”
本身此情此景就动容,又有杨伏柱如此的明白事理,这般一来,顾寻亦是微鞠了身形,轻声道:“杨先生,既然这画约我画骨楼接下了,便就会尽心尽责,这一点您放心就是了。”
随之顾寻搀起了苏烟,二人一同随着杨伏柱进了那湖中小屋。
进了屋中便见杨伏柱之妻,杨柏桦之母,同样是如同杨伏柱那般饱经风霜,面容沧桑的曾受过苦累之人,名唤黄雅。黄雅此时一袭白裙,头戴一朵白花,见顾寻与苏烟进来了,便站起身子来,提来一只高壶,与两只茶碗。
“先坐罢,天冷,喝些东西。”黄雅道,她已布满细纹的眼角红红的,却又是没像之前白晟母亲一般泪流满面,可相反越是这样强忍着,倒越发让人心疼了。
随着黄雅的在茶碗之中倾倒的动作,与之而来的,乃是一阵浑厚而不油腻的鱼香,那高壶之中,灌满的应当是鲜美的鱼汤。
这样冷的冬日,一碗鱼汤,既止饥饿,又止口渴,更是暖身,无一点不算是好物。
苏烟心中动容,暗想定然是要将杨柏桦的画像画好的,而顾寻心中大抵也是如此想着,这会子,已然将小木盒之中的笔墨纸砚都归置好了。
杨柏桦的身子还未曾入棺,应当是去世时日无久,只在其上搭着一层白布。顾寻见此,也不再在杨柏桦的脸上搭放丝帕了,直接扶着苏烟上前。
苏烟随着顾寻行至杨柏桦的尸身处,站定,轻轻拍了拍顾寻的手背,示意他已然可以了,之后,顾寻才松开了扶着她的手。
虽说杨柏桦的尸身全数被白布遮掩着,可苏烟透过那雪白色帽缘却还是能够隐隐约约的看到,那是一具瘦骨嶙峋的身子,且个头亦是不高,与顾寻先前所言的吃尽了苦头连饭都吃不饱的孩童出奇的吻合。
苏烟的手都轻颤了一下,这世上悲苦之人,总是让人能够有所感触,更何况这是个孩子,她将手万分轻柔的放在了杨柏桦的脸上,纵使她眼下就算是加重了力道,他也再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感觉了。
杨柏桦的脸出奇的瘦,那高高突起骨骼,敷在其上的就只是一层薄薄的已然冷硬了去的皮肉。
杨柏桦的眼眶不大,却是突起的厉害,鼻骨很高鼻头不大,上颌下颌间距小,脸阔颌角宽,脸庞倒还算是圆润。
此时映在苏烟大脑之中的,乃是一张消瘦至极的脸,眼睛细长上挑宛若狐狸,鼻子瘦高,嘴唇极薄且不大,两腮形阔虽圆润却因着没有肉而下陷的厉害,是典型极为悲苦的面相。
苏烟的手掌轻轻抬起了,顾寻见了急忙上前扶住了她,在她耳畔轻道:“烟儿,可还好?”
苏烟知晓顾寻是在担忧着她是否又看到了杨柏桦死前之景,便想要开口知会他道她此次并未看见,可却不料想她方才想要张口,便只觉大脑“嗡”的一声,眼前又是一阵眩晕。
待眩晕消散,苏烟惊觉,她此刻仍站在这湖中小屋内,可屋中场景却是变了,杨伏柱与黄雅就连同顾寻都不在她的身侧了,而已然身死的杨柏桦此刻就端正正的坐在饭桌之前,欣喜非常的看着饭桌之上的诸多美食,笑称:“太好了,今日爹娘又给我留了这么多的好吃的!”
苏烟虚退一步,心中已然知晓了,她眼下所见,乃是杨柏桦死前之景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