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场面僵了下来,白晟之母如何都不愿意离去,又哭又闹,没有半分四十多岁之人的模样。
白晟犯了难,他本就还是二十岁多些的男子,忽而一夜之间上有老下有小担起了全家的重担,清秀的脸已然一筹莫展了。眼下最好的,自然是他将母亲先请回去,再招呼着苏烟作画,可他的母亲很显然是不肯的。
顾寻开口,解了这一时间的尴尬:“白公子,若贵母不愿离去,在此也是可以的,这等打击来的迅猛,贵母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白晟母亲一听闻顾寻之言,先是一愣,随之乃是哭的更厉害了。白晟这下当真束手无策了,甚至被那哭声惹得也眼眶发了红,静默了半晌才道:“原本想着给画师一个安静的环境作画,眼下看来是不能了。那……还请画师开始罢。”
顾寻从小木盒之中取出一块锦布来,道了句“冒犯了”后,将那锦布搭在了白甫史的脸上。
随之顾寻退了回来,在苏烟耳畔轻道:“烟儿,去罢。”
苏烟闻言点了点头,也不顾白晟母亲依旧还在哭着,提步走上前去,伸出了双手。
只见那青葱十指在落在白甫史脸上之前轻微一顿,苏烟终还是叹了口气,在市面之上,其实画死人像的画师是有的,而她却是从未画过;她从前也是常摸人脸的,可摸死人,却也是第一次。
苏烟喘了口气,终是伸手摸上了白甫史的脸,那一瞬息间,就如同从前那般一样,一张清晰而立体的面庞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就在此时隐隐的松了一口气,要知道她的双眼复明以来,她便再未作过画了,她也不知摸着旁人的面庞,到底还会否出现那样貌来。
好在眼下,一切如初。
苏烟一点点的感受着,虽说白甫史因着身死面部已然变得僵硬了,可她依旧是能感觉到,他的双眉乃是清浅的远山之眉,而眼眶很大,所以眼睛当是不小,鼻骨不高又有些宽,当时大如蒜头的鼻子,下巴并不尖锐,反而是宽一些的弧度。
这手下的样貌,竟是比从前更为清晰了。
苏烟已然知晓白甫史的样貌,便抬了手,动作之间帽缘微微上扬,她的目光虽是看不见他的脸,却是瞥见了他的脖颈。
在白甫史的脖颈之上,有一道极为细的红痕,那红痕并不很深,却因着他过于惨白的脖颈而显得格外突出。
苏烟一愣,白甫史的肤色,未免太过惨白了。虽说身死之人自会肤色冷白,可白甫史身上的那白色,却不似是只因身死而导致的肤色冷白,反倒是没有半分的血色,就好似他身上的血早已流光了。
苏烟忽而就打了一个激灵,随之就想起了方才白晟母亲所言,她说白甫史是被纸鸢的线绳缠上了脖颈窒息而死的,可现下若是仔细的一想,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子,又怎会被一根那般细线绳勒到窒息?
要知道就算是当时的风再大,也不可能从两方吹过,那么纸鸢的线绳便不可能会两头受力,而若不是两头受力的线,又如何将白甫史勒死?
这种事情想来无人敢细思,就如同眼下整个白府都将白甫史的死归结于是被勒到窒息而死,就算是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就算是那脖颈之上的红痕都并不深。
苏烟眼下已然不愿再去深想,她只想早一些将白甫史的丹青描完,这种事情她已然不愿再去招惹了,可偏偏天不遂她之愿,是时苏烟只觉脑中一片昏天黑地的旋转,让她险些站不稳身子,只想慌忙的抓住身旁之物。
可这一抓,苏烟竟是觉得手指一阵钻心的疼,疼的她猛然回神向旁侧望去,却见四周场景已变,而她抓在手中的,竟是一枝长满倒刺的荆条。
……怎会如此?!
苏烟慌忙抬眼望去,却见眼前是一片空旷之地,地表长满一层青青软草,此时正随着有些大的风浮摆着。苏烟自然反应不过来眼前所见,正是疑惑之间,却只听一道熟悉的小儿之声:“爷爷!爷爷!快给晖儿放纸鸢,晖儿想看纸鸢飞!”
“好好好,那晖儿就乖乖站着不动,爷爷给晖儿放纸鸢喽!”
苏烟随声望去,眼眸随着眼前所见忽而瞪大,那……那竟是白晟之子白晖,与她方才所画的白甫史!她摸过他的脸,绝对错不了!
那么眼下,她竟是……处在白甫史身死之地?
不管苏烟心中有多么的不明所以,可却也只得眼睁睁的看着,看着白甫史将白晖从怀中放下,又从袖袋之中取出一只不大的纸鸢,以及牵纸鸢所需的线轴。
“瞧好了!爷爷要放喽……”白甫史说着手一扬,那小纸鸢便随着风飞上了天空,他手中的线轴几番转动。
白晖很是激动,两只小巴掌拍的很响,口中不住道:“哦……哦!飞了!飞了飞了,纸鸢飞了!爷爷真厉害!”
白甫史一听自己乖孙子这般说,手中线轴转的自然是更起劲了,那风筝可谓是越飞越高了。可白晖还是没尽兴,不断的说着:“要更高!要更高!”
一切的事发恍若都是在最美好的时刻,苏烟此时便眼睁睁的看到在纸鸢之上浮现出一颗头颅来!
那头颅看样子似是被什么利刃一下子切下来的,断面平整极了,而在那头颅的脸面上,乃是血盆大口,其中黑洞洞的,只有似风声一般的“呜呜”哀嚎从中传出,伴随着那不断流出的又腥又臭的污浊之物!
白晖的拍手声和叫好声还在继续,可放纸鸢白甫史却是不知晓,线轴连接的那一端,已然从一片纸鸢变作了那张着血盆大口的人头!
随之苏烟可见,白甫史的笑容忽而就滞在嘴角,他的身形也全数定格,而那原本牵着纸鸢的线绳绕着他的脖颈环绕一圈,随即白线就被染红了,且那红色一直蔓延到线绳的顶端,也就是那血盆大口之中……
线绳愈发红了,可站在地上的白甫史的整个身子,都尽数的惨白了去。苏烟起初想的不错,那不是正常死尸的冷白之色,而是……便吸干了血液的惨白。
“咚”的一声,苏烟回过神来,她猛然吸了口气,却发觉自己正抓着顾寻的手指在不住的颤抖着,而她眼下所处之地,仍是白府灵堂。
苏烟的脸刷白一层,她可以确信,方才她所见的,就是白甫史死前的画面,绝不是幻象!而同样可以确定的是,白甫史并非是被那极为细的纸鸢绳线勒的窒息而死,而是被附在纸鸢之上的恶鬼吸干了鲜血而死!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苏烟自然应付不来,她此时只觉脑中“嗡嗡嗡”的胡乱作响,不仅一片空白,且就连同外界都甚也听不见了。
随后大抵又是过了将近一刻钟,苏烟才勉勉强强的能够听到顾寻急切的声音:“……烟儿?烟儿,你可能听得见我说话?”
苏烟逐步回复了神智,后才道:“我听的到……”
顾寻听到苏烟回复一放松,复又道:“你是怎么了?摸过白老爷的脸后便一直出神,怎么叫你你都不应,可是出了什么事?”
自然是出了事的,可是这事,当着白晟与白晟母亲,也无法去说,苏烟定了定神,几息之后才道:“我……我先将画为白老爷画出来再说罢……”
只是白晟母亲却是不愿意了:“这盲女画师……外面传的那般神乎其神,怎么见了也不过是如此罢了!”说着她就又难过起来了:“我的夫君惨死,那纸鸢的绳线都被染红了啊……我的夫君,我的夫君啊!你到底能不能为我夫君画上一幅画!”
白晟母亲的话,让苏烟的脚踝一软。纸鸢绳线都被染红了……那么也就是说,她方才看见的那一切,都是真正的白甫史死前之景!
苏烟的心都乱了,索性甚也不去想了,甩了甩头,提起了画笔,开始在纸上作画,现下她就只想着,要快些将画画出,然后离开这里。
虽说苏烟的笔尖抖的厉害,可却是依旧改变不了她卓越的画技,无人看得见她隐在雪白色宽大袖袍之中的手是如何动作的,只能看见她宛若画骨描魂一般画出宛若活人一般的白甫史。
太……太像了。
白晟与其母亲愣了,几息之后才四目相对,白晟母亲惊的只剩下眼眸之中的泪滴还在不断滴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画骨楼的盲女画师,真可谓是名不虚传。
那粗重的毛笔在苏烟的手中变作了女子描眉所用的秋毫笔,且速度快极了,每一次抬笔落下,纸上都会多上一抹惊鸿。而最后沾着赤色的笔尖一勾,所有的惊鸿都收进了那一封。
画画完了,苏烟手一松,直接便站起身了,一言不发,只想要向外走。如此情况苏烟,顾寻到当真是第一次见,不解以外亦是担忧,目光望着她的目光一沉,之后也不顾身后疑惑询问之声,拂袖而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