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寻进了画骨楼后,先是吩咐着楼中跑堂打上一盆汤水,送至二楼苏烟的房中,后才提了脚步上了二楼,之中还搓了搓冻的发红的指尖,又哈了口热气,不过那热气很快便消散的无影无踪咯,也未能起到甚的保暖作用。
果真,还是得要用汤水泡泡,这手才能回温啊……
顾寻心中想着,便也就走进了苏烟的房中,顺手就将肩搭取下,反披在苏烟的肩头。
“烟儿,你穿的太过单薄了,在楼中倒是无有太大感觉,方才我出楼转了一圈,才觉得气温当真是冷的很。”顾寻望着苏烟不解的模样道:“你一介女子,且身子骨一直也不结实,还是多穿着,马上年下了,防范于未然的好些。”
那肩搭之上都沾满了寒气,苏烟在接触到的那一瞬便感觉到了,随之开口道:“你是在外面待了很久罢,肩搭上的寒气重极了。”
顾寻道:“也并不是很久,将方才那客人送走罢了。”他双眸一眯,想起柳筱筱方才的身死,倒还真的是……送走了啊。
苏烟不语。
而就在此时,送汤水的跑堂也来,将汤水放下之后离去。顾寻将手浸入汤水中暖着,又道:“烟儿,不如为你取上个手炉罢?”
苏烟闻言,很快的便摇了摇头,顾寻对她这般好,她心中只觉得过意不去,不管如何说,终归男女有别,更何况她苏烟已嫁与涟止,且……已为人母了。
这般前后思索了一番,苏烟垂了目,半晌才轻道:“不必了,你对我的照顾很是周道,这房中早早的便续上了火,又怎会觉得冷……我自当道谢才是。”
顾寻一怔,自然不解苏烟为何忽而便对他又是如此的客气,分明之前二人已然宛若亲密老友一般了。但他到底也并未再说上些什么,而是道:“不冷就好,那烟儿今日想吃什么?”
苏烟道:“吃什么都好。”总之这是在画骨楼,条件甚的在姑苏城中都是极好的,随便吃些便不会差了去,像昨日那碧螺虾仁汤已是太过难为顾寻,今日她又怎会再提?
苏烟说罢了又道:“方才的客人,是来寻鹤染的罢?”
顾寻不解苏烟之意,自然是笑着点点头应下:“正是,是来寻鹤染测测运势的。”
“今年年下,前来画骨楼的客人们,大多都是来寻鹤染把脉画爻再让离墨一测凶吉,倒是无人来寻我描上一副丹青挂墙……我这心中……”
苏烟将话都至此,顾寻已然听出了她话中之意,无非便是觉得她一直没有画约,还在画骨楼中住着,难为情了。
这倒还真是与他见外……
“怎么?烟儿是觉得没有画约难为情了?”
“正是。”苏烟道。
顾寻眸色一闪,道:“怎的没有画约,只不过是我都给推辞了罢了。”
苏烟一听,便问道:“为何给拒了?”
顾寻开口道:“我怕你害怕。”
顾寻这话,说的苏烟乃是甚为不解了,却又是在心中生起了一种异样来,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那些她只想要逃离的事情。可眼下,却又是只得笑着问上一句:“怎么画上一幅画,还会害怕了?”
顾寻这次,并未再与苏烟打趣玩笑,反倒是沉了声,良久才道:“因为约画的,乃是死人。”
苏烟在听见“死人”两字之时,面色一变,但却是生出了一种无所谓的神情来,就好似是她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又好似是觉得在顾寻的身侧,他总是有个身为茅山道士的友人,应是不会发生那些骇人的事。
“死人,如何约画?”苏烟问道。
顾寻则是对苏烟这反应有些意外,在他心中她当是并不胆大才是,所以便是笑了笑才开口道:“烟儿倒是胆大。确实,是其身死之后,家人想留个念想,才约了丹青一副,年下挂墙也算是一同过了个年了。”
苏烟闻言终是松了口气,果真,并不是什么鬼怪之物,只是人死之后其家人心中难过,想要描上一副丹青挂着留些念想罢了。而这般想来,找画骨楼之中的盲女画师,是最合适不过了,既不会冒犯了身死之人,又能画的入骨三分,宛若是能够破画而出的真人一般。
如此说来,这场画约,倒是很适合苏烟。而苏烟又觉得在画骨楼白住了不行,苏府暂时又回不去了,下一步安定一些了定是还要想法子将灵儿接出来,这般几条相加之下,苏烟自然是愿意甚至想要多接些这样的画约。
“这画约我接下了,以后这样的画约,我都会接,你不必怕我会害怕,这是我应当做的。”
顾寻眸色明暗几许,唇瓣微张却不知该要如何说才好,最终好似败下阵来,抿着唇笑了:“若是烟儿要接这画约,那便好罢,我会全程陪在你身边,你不必有所畏惧。你且先在此等着,我下去安排。”
顾寻说完,便转身下去安排了。
苏烟心中知晓,这是要出去了,画主已然身死,那么定然是无法登画骨楼而来的,这画约,定是要去其家门才可。
果真一切如苏烟所想,顾寻动作已很是快,他又一次进来之时,手中乃是带了许多东西。那分别是一件狐狸绒的棉衣,一件雪白的连帽斗篷,一个精巧的木盒子,还有一只暖暖的手炉。
顾寻先是将棉衣给了苏烟,要她套在外衣之上,又将那雪白的连帽斗篷套上了她的身周,最后将手炉塞进了她手中,之后才道:“烟儿,已然准备好了,马车侯在楼下了,我们出发罢。”
苏烟点了点头,顾寻办事向来周道,想必这木盒子之中,是已然收拾好的笔墨纸砚。
之后顾寻伸手扶着苏烟,从二楼走下,出了画骨楼,上了那早已唤来的马车之中。那马车之中放了一个火盆,这会子早已蒸的暖暖的了,当真叫苏烟感觉不到一丝的寒冷。
可顾寻愈发细心,苏烟便愈发不知该说些甚,如此也便就一直并未开口。顾寻的目光在苏烟脸上停留了几息,才开口道:“你我要去之地,乃是城东白府。白甫史乃是家主,年四十五岁,大儿白晟已然婚配生下小儿,府邸也还算是殷实,本是该三世同堂过个好年,却不料想白甫史忽而身死。本是喜庆之年,却是变得哀凉至极,一家人自是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便来了画骨楼约画,只求留下一张入骨三分的画像,日后也好有所寄托之物。”
苏烟闻言也算是知晓了大概,轻轻一叹,自然亦是一番哀凉,随之轻道:“我定会好生作画的。”
顾寻也是点了点头,未再言语。之后虽是路远,但好在一路平稳并无颠簸,大抵有三刻钟左右,马车稳稳的停在了白府门前。
待下了马车望去,只见此处地势适宜居住,住宅众多,皆是一片因着将近年下而静心布置过的红艳之景,而白府在这些错落的住宅之中甚是醒目,因着其所装饰的,乃是一片森白。
苏烟从前因着眼盲,即使是帔着那雪白色的连帽斗篷也不觉得遮挡眼眸,可眼下她已然能够瞧见了,这雪白的帽缘,便使她觉得当真障目了。虽不至于完全看不见,但到底也是隐隐约约看的不真切了,如此只能抓住了顾寻的袖袍,左右一来倒真的是宛若从前一般了。
顾寻上前扣了禁闭的府门,之后过了一会儿,便有人前来开门,来人看着二十五岁左右模样,身穿森白孝衣,未戴发冠,只缠着一条白布条。
想必应当是白甫史的大儿白晟了,他见了顾寻先是一愣,而后又看见了一旁身着雪白连帽斗篷的苏烟,便知晓了来人是谁,他抬手向内一迎:“原是画骨楼的盲女画师与楼主,请进,家母日日泪目,已然等你们很久了。”
顾寻点了点头,随之扶上了苏烟,进了府邸。白府之中全白之色显得阴森至极,也无人在意府邸之中到底是何规格,直入了灵堂之中。
而待苏烟步入灵堂之时,白府的奴仆,便已然将白甫史的棺材推开,并将其尸身抬上了一个平面。顾寻则是打开了那小木盒,将笔墨纸砚摊放在早已摆放好的小木桌之上。
灵堂之中此时哭声依旧不断,幼童之声与女子哄闹之声不绝,还有中年妇人哀痛之声。
白晟道:“夫人,你先将晖儿抱下去罢,莫叫他扰了画师作画。”
白晟夫人点了点头,又是哄了白晖几声,将他抱离。
白晟又望向终日哭泣不断地母亲,叹了口气,上前揽住了她的肩头,开口道:“母亲,您莫要太过悲痛了,这样恐怕父亲也是不愿见到的,眼下画师到了,您要不就先回去歇息罢,儿子在此招呼着即可。”
白晟母亲却是怎么也不愿,她甚至是甩开了白晟的手,道:“我不去,我不去,我哪都不去!我就要在此守着你父亲……老天爷啊……我们家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怎么你父亲不过是带着晖儿去放纸鸢,便被那纸鸢的绳线勒死了……老天爷……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呦……我的夫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