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承黎离京的时候,琅玕早已离开水阁,走在去往西麓书院的路上。
马车上,门窗都被钉的死死的,周围还挂了厚厚的棉帐子。她也不知道这副身体,能不能坚持到那里。只是她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在心底,她是想用命去和老天豪赌一局。
一路之上厉姨都没给过她好脸色,就是弑龙也不情愿,不过这也难怪她们。犹记得,那日宇王离开,她把她们几个召集起来宣布离开时,她们惊愕的表情。
厉姨像炸了毛的斗鸡,第一个反对道:“姑娘这副身体,哪里也不能去。况且西麓还那么远,路上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说什么我也不答应。”
弑龙也立即道:“不错,姑娘不能走那么远的路,我也不答应。要走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擒虎和戚大夫也都跟着过来劝。
琅玕知道他们是一心为她,都是好意,所以也不着急,只不疾不徐的说道:“我要出阁,自是有不得不出去的理由。这样吧,我说出三点,你们若是能反驳,那我就留下。但若是你们反驳不了,就赶紧去收拾东西。”
弑龙一听话有转圜,都没过脑子,冲口道:“你说。”
琅玕睨了她一眼,缓缓道:“其一,宇王已经知道有我这么个人,水阁以后绝不会再平静下去。出世入世,已经没有差别。其二,你们知道,我说的话总是应验的。所以不日,师太那宝贝徒儿,建炀侯就会来此。到时我和他直面相对,免不了又是麻烦。其三嘛…”
说道这里,琅玕指了指她刚刚喝过汤药的空碗,嘲弄一笑,目光清透的扫了遍他们每个人,声音冷凄道:“这些日子,补药的份量又重了。百年人参,人形首乌,铜镜灵芝,当归,鹿茸,紫河车…哪一样不是价值不菲,你们以为我尝不出来吗?两年前我们就没了倚靠,这些日子擒虎去京中当卖采买,这间水阁,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件,能让你们继续维持下去。对于前齐的那份国宝密藏,我已然理出些头绪,藏宝图就在西麓书院,所以我必须去。”
在‘必须’二字上,琅玕不由加重了语气。说完这些,琅玕再不言语,只安静的观察的着她们的表情。
一瞬之间,厉姨,弑龙,戚大夫包括擒虎,面上都是苦涩的。的确,琅玕说出的这三点,无论哪一点他们都无法反驳,尤其是最后一点,更让他们酸涩难言。自从两年前家族罹难,他们就彻底成了丧家之犬。若不是宇王当日那包金银,想必都撑不到现在。所以这次宇王再访,他们几个心底是有着窃喜的,却不想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又造成了今日非走不可的局面。
可是姑娘的身体,就算在温室里也是勉力支持,如果长途跋涉,对于她会是怎样的辛苦。想到此处,厉姨不甘的咬牙道:“就算你说的这三条都对,可是姑娘,你也答应过师太,不读万卷书,绝不走出半步。”
琅玕似早等着她这一说,不慌不忙的从容答道:“这水阁藏书一万两千卷。我从小就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值得读的,我都尽背了。至于那些‘礼义仁智信温良恭俭让’的蠹书,却是不看也罢。看多了反而束手束脚。这样粗粗算来,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水阁里却再无书可读,不破万卷不出阁的誓言,我也不算违背。”
厉姨听她如此辩驳,还欲再说。却被琅玕伸手紧紧握住,目光灼灼,语气坚定中又带了一丝黯哑道:“厉姨,我时日无多了。能不能让我去外面看看,看看书中的山是多伟岸、海是多宽广、闹市是多繁华、乡村是多悠然,婚丧嫁娶,生儿育女,是多美好。呵,就算我这一生无缘经历,至少…让我当一回别人幸福里的看客。行吗?”
琅玕的手是那样的冰凉,话是那样的凄清。她活到现在只有这四四方方一间水阁,见到的只有他们这几个人,吃的最多的不是粮食,却是那一碗又一碗苦涩的药汁。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她的心该是比药还苦上千万倍。
厉姨眸中一黯,悠悠转过身去,欲启口的话,化作喉间的低低哽咽。
想到这些,琅玕握着书卷,微微走神。厉姨终究是暖心肠的人,她那日若是不这样说,怕是她会逼她背诵所有读过的卷册,那真是旷久持久了。现在就已难过成这样,若有一天她真去了,不知她要伤心成什么样子。不由一声轻叹溢出口外。
身边的弑龙眼尖,看到琅玕叹息,忙凑过身来,担忧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琅玕才不会告诉她实情,赶忙反问:“玉鸽们,今天有没有带回擒虎在京城的消息?”
原来那日离去,她没让擒虎跟着,而是指派了他去京城。一来厉姨弑龙虽然是女流,却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厉姨赶车,戚叔、弑龙随侍,尽够了。人多,路上反而惹眼;其二,京中绝对不会太平,她自要及时知道才好。
弑龙听问,不由笑道:“这黑玉、白玉、青玉三只鸽子,姑娘养的真好,只要放出一只,无论在什么地方,它都会去寻另外的两只,他们飞的又快又耐力,这不哥哥的消息,已经来了。”说着托起掌中的一个字条。
琅玕没有接,反是淡淡问道:“上面说什么了?”
弑龙脸一红,呵呵干笑两声,答道:“也没说什么,横竖就是闻德皇帝新丧,那些恶心的官员们,都忙着举朝吊丧什么的。嗯,倒是有一点,哥哥说,最近世子长英的风闻不好。说他与后宫太后、太妃们走的太近,男女有别,弱侄寡婶让人联想。更有难听的说他这是讳乱宫闱。”
说着又不自觉,评判道:“他们这些八股先生呀,整日正事不干,就会拿这些做文章。想那世子长英和太后,年纪差了十五六岁不止。真是无聊。”
琅玕听到这里,面无表情的脸上,不由嘴角微扬,嗔笑道:“这‘做文章’三字,说的极妙,你最近学问长进了呀。不过朝中权斗,这文章的好坏,却是关系大的很呢。作的好,升官发财,做的不好,丢了性命,也不过朝夕的事情。看来,宇王这次的文章做的漂亮呀。对了,白牧的那幅画,你们收了他多少银子?”
“一百两,黄金。”弑龙得意的接口,由衷觉得的大大赚了一笔。却不料琅玕眼皮都没抬一下,嘲讽说道:“太便宜了。”
弑龙不解。那日宇王来之前,姑娘特意吩咐将那幅画挂到客厅里去,说宇王一定会喜欢的,他如果肯出银子,就卖给他好了。弑龙嫌那画名字绕口,《孝悌礼让图》,一听就迂腐,知道姑娘也不喜欢。遂姑娘离开,宇王看到那画执意要买时。她还在心里感叹了一把,原来权贵人物,都有与众不同的癖好。难怪人说,狗吃屎,狗吃屎的,只有狗才吃屎,人不是狗,所以也就不会明白屎的美味了。
她心里不屑,就让擒虎给他报了个天价,不想,他竟还也不还,一口答应。自那次,她还一直暗自琢磨自己有做生意的天赋呢。
先下听到琅玕说卖贱了,心中不服,扯着嗓子质问:“姑娘说过,那不过是白牧为了呈上,才敷衍了事画的,卖个二十两银子都抬举它了。还说不如毁了,免得给白牧画技抹黑。现在卖给宇王那个冤大头,可是足足一百两金子呢?怎么便宜了?岂不比毁了强?”
琅玕无奈的摇了摇头,由心笑道:“我的弑龙傻姐姐呀,你若是能把放在武学上的造诣,放在人情世故上半点儿,那副画,你至少还能再卖上一百两金子。你不知,各花入各眼,在我这里它一钱不值,在宇王那里却是可以打压世子长英的利器,何止千金呢?”说着琅玕顺手将窗子推开一道细缝,歪头瞧向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