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人没有反驳,端起酒一声长叹:“唉!下辈子。下辈子要是我能托生在个王候之家,那我天天都要睡在云舒阁。”
泄顶男人又道,“别做梦了,先修了这辈子吧。算起来,咱们三个也算好的了,一年到了京里,卖了货,好歹也能在这酒馆混块儿肉吃,以后这样的日子还不知有没有呢。咱们从东边过来,我听南边来的行脚朋友说,他们今年都赔惨了。沿途都是灾民,各州县不是旱就是涝,竟没一处省心的地方。他们押注在地里的棉花,收上来的连两乘不到。唉,这次过了,咱们这生意也好不了。”
三角眼忙抢过来,压低声音道:“可不是,我也听说了,西边要打大仗呢。也不知到时要死多少人。这仗一打,日子是更没法过了。你说朝廷这帮人,咋就不为咱老百姓想想,到现在,开仓赈灾的指令下了十日,又有几个衙门是放粮的?”
泄顶男人一把摁住他,“不要命了。前些天不是刚有一帮人,被抓进去。你还说。”
络腮胡子大概是酒喝道兴处,也不管不顾道:“他们也不过说了句火雀烧仓是触怒了神佛。我看没什么不对,道人就知道串宅门挑是非,还是佛门清净些。我看那把火烧的还小,把那些大官都烧死完事儿。等明日我也去拜拜,早死早超脱。”
泄顶男人见摁住葫芦又起来瓢,只叹了一声,“你们都少说两句吧。这都不是咱们能议论的。我听信佛人说,这是因果,是报应,咱们权且这世白活,来世修个太平吧。”说着,自己端碗喝了一杯。再拿起酒壶,却空空如也。
络腮胡子忙大叫掌柜再来壶酒,泄顶男人却忙摆手,“口袋里就这点儿钱,别喝了。回家还有老婆孩子张口吃喝,今日已经是奢侈了。”
三角眼睛不言语,络腮胡子不依,仍旧喊着掌柜添酒。掌柜果然端着一坛酒,走了过来。
掌柜中等身量,相貌寻常,只是一脸笑容凭生和气,他将酒放到桌上,脸带歉意道;“抱歉几位爷,小店今夜要早些收店,对不住。这坛酒,算我给各位爷赔罪。”
店主逐客,饶是任何客人都不会开心。但是这位店主会做人,一口一个爷,不仅话说的客气,还搭上整坛酒相送。这三人中,就连脾气最硬的络腮胡子都温和起来,三角眼睛更是马上接过酒眉开眼笑,泄顶之人拉着二人谢过店主,三人也就离开了。
店主忙命伙计关了店门,只留了旁边一活页的门扇敞着。
直到此时刚刚角落里一直闷声不语的一人,才将袍子放了下来,露出脸,眉心一竖醒目红痕,竟是陈承黎。他并没有回府,出了宫门就遣开随从,自己来了这里。刚刚三人的话,全被他听进耳里。
店家打点好一切,恭敬的走到陈承黎身边,“大东家,云老板一会儿便来。”
陈承黎点点头表示知道,又吩咐,“你也给我来碗酒吧。”
店家忙应道,“是是,云老板给您预备了上好的桂花蒸小酿,我这就给您上来。”
原来陈承黎每次要找云湄都到这里,云舒阁里自然人多眼杂,陈承黎不会进去,这酒馆和老板都是自己人。
片刻老板恭敬的将精细的酒盏端了上来,还有一壶飘香好酒。陈承黎让老板下去,他自斟。刚抿了一口,云湄便身披黑色粗布斗篷走了进来。身后还有两名小厮,担着一只细藤竹篓。小厮放下挑子,自觉的下去。云湄放下遮掩的围帽,施施然坐到陈承黎身边。
陈承黎目光含笑的看了她一眼,她口还未开,眼睛已经红了,“侯爷,您瘦了...”
陈承黎摸了摸腮帮,不甚在意,“哦,是吗?我倒没在意。对了,京中形势最近如何?”
云湄收起马上泛起的泪花,心中有丝苦涩,压了压,才道:“不太好。峪口粮仓被烧,京中好些勋贵人家这一季都没领到米粮,抱怨多的很。如今来云舒阁的,十有八九都在牢骚此事。”
“这倒是意料之中。”陈承黎淡淡道。
“因由此事,也有不少人信了佛教。侯爷上的那份折子似乎争议还是不少,我也听到了许多褒贬不一的声音。”云湄接着道。
“这也是意料之中。你回头把你听到赞同人的名单拟一份给我。”陈承黎还是淡淡道。
“这个我已经拟了。”说着,云湄从袖腕里取出一方劲帕,帕上绣着并蒂莲开的花样,极是考究。她含了一口酒,朝布帛一喷,顿时
字迹尽显,都是一串串的名字。有的是红字,有的是墨字,字旁还有圈点。“这朱红之人都是反对的,墨色之人都是赞同的,那墨色竟占了一多半。同时极赞同和极反对的,我都勾了标记。”
陈承黎心悦的看了云湄一眼,将那张锦帕粗粗看了一眼,收入袖中。“你长进了,做事更加机密。不错。”
云湄看着陈承黎收了帕子,一丝绯色爬上面颊,“侯爷教导的好。您说过,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云湄都记得的。”
“我是有教无类,但有些人,是教而不化;云儿不同,你是举一反三,实在是我身边第一冰雪聪明。”陈承黎甚是欣慰,也不吝啬褒奖的言辞。
云湄大喜过望,“侯爷,这次失火,怕是您那边粮米也短缺。我知您素日别的还罢了,唯有米挑剔,非胭脂米不能下咽。我给您找了些今年新民都在藤框里,您好歹多保养,别再瘦了。”
陈承黎挑眼看了看框子,甚重,怕是有近百斤。也不拒绝,反说道:“我刚刚听坊间所言,今年多灾,很多人家粗米都吃不到,你到能找来这么多精细米粮。”
云湄忙道:“今年的确灾的厉害,可是再穷,也穷不到达官显贵头上。这些不过是他们讨好云舒阁的脂粉彩头。侯爷不必担心,您若吃的好,我自能弄来。”
陈承黎听言不由笑道,“这世道,倒是我要靠青楼接济度日了。”
云湄急了,“云舒阁是侯爷的产业,我不过替您打理。何谈接济,侯爷别这样说。”
陈承黎见云湄发急,不由别过话题,“朝廷已经发文赈灾,如何却虽令不行?”
云湄道,“朝廷虽下法令,但是一来朝中权力分化,地方官员难免推诿;二来,峪口被烧,地方上有米粮的小官,正是表现的机会。多半都是先把米粮送到各自投靠的官员手上,再一层层送礼下来,等到赈灾,多半也就无米可放了。”
陈承黎点点头,面上带出愤恨。云湄道,“侯爷,除了这担胭脂米,我还自作主张...筹措了些粗粮谷物放在云舒阁私有的仓库中,只要您同意,我们...我们也可周济下灾民。您看...?”
云湄说着渐是禁了声,她最了解陈承黎,知道他待下管束极严,未经他的命令,擅自主张,后果可大可小。可她也是穷苦出身,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是怎样的无助,她感同身受。所以她还是状着胆子做了这件事。
“你做的极好。以后能弄到的粮食都囤起来,危难时刻全部周济百姓。”陈承黎非但没有责备,仍是大力的褒奖。陈拿过一只杯盏,亲自为云湄斟了一杯。云湄赶紧福了福身,心中长长舒了口气。
陈承黎端起杯子向云湄微微示意,轻抿了抿。云湄诚惶诚恐举杯一饮而尽,眼中浮起莫可名状的满足。
“对了,最近我家中要置办一场宴会。我刚刚听闻,最近你那里来了个会跳舞的姑娘?”陈承黎将酒杯放下。
“噢,您说的是如兰。她是从南边来的,说是家乡遭灾过不下去,到了京城投亲又没投到,我就收了她。她以前跟过路的番邦歌舞艺人学了些舞蹈,其中铃铛舞还可看看。这阵子倒是她博了彩头,也不过赢在新奇,倒不知能红到什么时候?侯爷的意思是,要她去助兴?”云湄解说道,神色间似有醋意。陈承黎极少过问云舒阁里女子的事情,就是出过的那几个花魁,陈承黎也都毫无兴趣。今日倒是提起了这位。
陈承黎笑道,“那再好不过,你也随着去吧。京城里大宅门儿的宴会,能请到你云老板承办也是不小的脸面。不知我陈候府可够这个身份呀?”
陈承黎允她参加,对她是意外之想。又听他分明是故意玩笑她,撅起嘴,喜不自胜,“您又打趣云儿!不知侯爷所请何人,什么规格?”
“陈后预备给我和皇子选妻,请的都是大官显贵和家眷。规格不能差。”
云湄听言一丝暗沉涌上眉间,“选妻?”
陈承黎不察,“是。陈后的美意,我不如顺水推舟。”
云湄溢出一丝苦笑,但还是点点头。虽然她对陈承黎用情极深。可也知道身份相差悬殊,只要能让她服侍身侧,她就满足了。陈承黎一直没娶正妻,若能为他挑个贤淑的,对他是好事,对自己以后也是好事。所以纵然心中酸涩,却是实心的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