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二更,琅玕屋里仍火烛不息,她翻着一叠子书稿卷子,没有睡意。
厉姨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过来,“姑娘,该睡了。”
琅玕习惯的应了一声,不动作。
厉姨将托盘往书稿重重一压,板着脸催促道:“身子刚好些就熬夜。刚刚写那劳什子奏章,现在又看这些没要紧的卷子。姑娘,还真想留在这里当师傅不成?赶紧的,把参汤喝了,睡觉。”
琅玕知厉姨恼了,不敢敷衍,赶紧端起碗来喝个底掉。仰起脸来讨好道,“厉姨你看,这耿靖的文章倒有些意思,言辞论断竟同法家一路。虽然文笔酸腐,但针砭时弊,时而独辟蹊径,眼光立场却不俗,倒也和我的胃口。”
原来今日下午陈承黎和长芮走后,厉姨本打算关院门让琅玕休息的。不想耿靖却来了,说是要见琅玕负荆请罪。厉姨心里恼他今日在居庸殿上对琅玕的冒犯,当即就把他回绝。然而耿靖却不走,只立在院门口干站着,说是自己冲撞贤师,必要当面领罚。
他不过一个书生,厉姨也不愿多计较,转身回了屋里。可一个没忍住还是把这事儿说了出来。琅玕正在伏案写奏章,听言头也不抬,不置可否道,“别理他,等等许就走了。”于是厉姨也就没再管他,一路忙别的去了。
不一会儿琅玕奏章写完,又叫人把裘贵送来的历年居庸殿的考卷搬了过来,一直看到现在。
厉姨此时收着空碗,突然听琅玕如此评价,竟是对耿靖颇为看重。不由脸色更加不善,“怎么,这么晚了,姑娘是要见他?”
“他等了多久了?”琅玕问。
“快两个时辰了。看着让人闹心,我这就叫护卫撵了他去。”厉姨说着便急急欲走。
“不必。他既然程门立雪,成全他就是。让他继续等着吧。”琅玕阻止道。
“姑娘卖的什么药?又不见又不轰的,这要拖到什么时候?苍蝇不咬人,嗡着却烦人。”厉姨心里还是恼着他,不悦的抱怨。
“不急,若他能等过今晚,明儿早我再见也不迟。”琅玕不疾不徐的回答。
她并不在意耿靖一直对自己的无礼,尤其是今夜将耿靖历年的文章都看了一遍之后。不得不说他是块璞玉,字里行间都透出他性格中正直、无畏,甚至有些观点也让琅玕极为赞赏。琅玕明白他的刀锋是对事不对人。
然而玉不琢不成器,偏执法家,行事就难免太过泾渭分明。以这样的心性处事,刚则易折。她让他等着,就是要刹刹他的性子。同时也是一种试炼,恃才之人往往没有耐力。既然有意琢玉,那也要这块顽石堪以造就。
厉姨点点头,却仍站着不动。琅玕会意,终于起身离开案桌,“好,睡了。”
厉姨马上眼如弯月,“就是,明天不是还要去见院首吗?早就该歇息了。”
说着又不免担忧,忍不住小声道,“你说章云海会交出解药吗?他若不给,咱们可欠了侯爷的大人情了。”
“厉姨你快别这样想。陈承黎是施以小恩图以大报,我若是对他没价值,他怕是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厉姨边服侍琅玕躺下,边叹道:“一只手臂,一条性命呢。这可不是小恩。我瞧他今日紧张的神情,却是有几分真心的。”
琅玕听言心底冷笑,厉姨真是太不了解政客了,他们就如同赌徒,成败都在一个赌字。只要利益够大,便可不眨眼的赌个倾家荡产,孤注一掷只为赢,甚至忘了还有输的可能性。
但看着厉姨的神情,她也知道,今日厉姨着实被陈承黎感动了一把。尤其是在他刮骨疗伤的时候,更是感动到十乘十。现在就算同她讲解,也是听不进去的。琅玕索性闭口不言。
厉姨却不知琅玕心思,继续说道:“若是轩辕将军还在,你同建炀候也算门当户对,说不定...”
“厉姨...”不等厉姨说下去,琅玕已经变了脸色,严厉打断道,“就算他还活着,也从没当我是轩辕家的人。有什么说定说不定的。这样的话,以后休要再提。”
厉姨被噎了个面红耳赤,又怕琅玕动怒伤身,一时不敢再言语下去,然而苦涩的悲怜之情却密不透风的压住了胸口。
第二日一早,陈承黎那边传来消息,说熏蒸的法子甚有效果,伤口止了血,疼的也轻了。厉姨提了一夜心才稍安。
琅玕并不在意,仍旧慢悠悠的起床,待吃过早饭又喝了药。看了弑龙的传书,心情大好。才问道:“耿靖还在吗?”
厉姨点点头,琅玕吩咐,“去叫他进来吧。”
琅玕漫不经心的在正位上坐定,打开昨日写好的奏章,做最后的斟酌。眼角余光向踉跄走来的耿靖扫了扫。
因为站了一宿,他下颌冒出一圈青胡茬儿,难遮憔悴,本就不算出众的面容更带出灰扑扑的暗沉。虽步子发飘,但一副腰杆仍旧挺的笔直。
来到庭中,耿靖二话没说,“噗通”跪倒,“几日来对掌事大人冒犯,耿靖过来领罚。”
琅玕并不惊讶,头也不抬的说道:“一夜闭门羹,罚你已经领了。回吧!”
“还不够。依照院规,语出粗鄙者,责罚十杖;非教学相长而犯上者,罚责二十杖;擅行暴力者,罚三十杖。请掌事大人惩罚。”
耿靖执著的跪着,背书一般说着自己要领的庭杖,仿佛将要被打的人根本不是他。
琅玕不由笑了,这才抬起头来,“呵呵,‘官不私亲,法不遗爱’,看来你在法家一路上,倒不是只说说写写。可若真是依法办事,你要领的可远非庭杖了。”
说着琅玕加重语气,“我问你,按大宏律法,纠众集会,煽动滋事,败坏学风,妄议朝政,胁逼官府...这些加在一起,你可知是什么罪?”
“死罪!只怕凌迟、株连也不为过。”耿靖脱口而出。
“那还不逃命去。”琅玕冷然。
耿靖咽了口唾沫,身子挺的更直,“不逃。事情总要有人承担,若是耿靖逃了,责罚就会落在我的同窗身上。况且我为荆城百姓做的,早知道会有此下场,既然荆城无虞,我虽死无憾。”
望着这样一张邋遢却坚定的面孔,琅玕的心上像被谁狠狠拧了一把。一个书生,无官无职,上不得战场,拿不起刀剑,却怀揣着一颗济世的心,有着不输于任何血气男儿的无畏和担当。
琅玕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奏疏扔了过去,“看看,觉得写的怎样?”
耿靖一愣,没想到琅玕会如此行事,但还是抓过看了起来。
他一目十行,少许将奏疏卷起,“不怎么样。”
“哦?”琅玕眼皮略掀了掀。
“佛道之争已经愈演愈烈。这份奏疏言辞犀利,只怕呈上之后,立刻就会引发两种信仰的决斗。斗争之剧烈,说不定整个朝堂都会倾覆。那时又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被牵连进来。”耿靖握着奏疏,微微有些发抖。
琅玕盯着他,语气漠然,“那你撕了它!”
耿靖又是一愣,身上抖得更加厉害,似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良久,耿靖将奏疏高高举过头顶,身子低低俯下,沉重而毅然,“请先生务必将它呈上去!”
“怎么?你不想息事宁人了?”琅玕没有接话,反又问道。
“哼!荆城之围、怀婴妇人坐朝、官员结党营私、显贵争权夺利,他们有谁可在乎过黎民百姓的死活?我已看清楚,大宏算乱到头了,神仙难救。有道是不破不立,为了将来百姓能安定,国家能昌明,能不再上演荆城这种,为了的政治私利就轻易舍弃数万民众。请您把他呈上去,大宏该亡。”
耿靖的声音像是从幽暗的地狱里渗出来的,琅玕听得出那是绝望。那是一个满怀报复、理想、悲悯的年轻人的绝望。
这种绝望不只是耿靖也不只是西麓的莘莘学子,它是普通百姓的心声。大宏该亡了!
琅玕不禁也被他感染,纵然她意图搅乱江山,不过是出于泄愤,是自己的叛逆,是拿不到桌面的私怨,可她仍然被耿靖的磊落、正义、博爱所感染。
琅玕缓了口气,对耿靖的试探到此为止,结果已经十分确定,甚至有点意外之喜。她决定救下耿靖。
“我知道了。你回吧!”琅玕淡淡吩咐。
耿靖不动。
“法家行事太严苛,庭杖不必了,我不怪你。”琅玕又道。
耿靖还是不动。
琅玕摇摇头,不知是叹他的执拗还是叹他的执着,“你若十分在意,那就先欠着。等以后我想打的时候,再打。”
听到此言,耿靖的眼圈忽的红了起来,胸口起伏。“贤师,我知您有常人不能的大才。若不是我随时都可能被处死,我一定要拜入您的门下,时时服侍先生,受先生教导。可是...没有以后了...”
琅玕慢慢起身,走到耿靖近前,低头看着他漫过泪渍的脸,“放心吧,会有以后的。但不是服侍我,会给你找个更好的去处。”
就在耿靖不可置信的瞠大双目时,厉姨走了进来,“公子,裘大人来了。”
琅玕淡淡一笑,也不解释,“回去吧,我有正事要办了。”
耿靖这才起身不舍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