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来的快,去的也快,接下来的几天里,除了陈信陈上尉来过一趟,告诉李焕文来挑事那小子已经摆平的事之外,似乎在操场上那一幕,早就烟消云散了。
李焕文继续跟着二叔打课桌,成品已经有了,今个晌午便要送去教务处去,李焕文提溜着刷过桐油的椅子早早就等在教务处了。
可是等了大半晌,才来了人,胖嘟嘟的肥肚子撑的西装扣子都快炸了,拧钥匙的时候,竟然腰都弯不下。
李焕文说明来意,那人也不答话,自顾自的点了一根烟,将两条腿架在椅子上,整个人往大班椅上一躺,跟咽进去了差不多。
“梁主任,您看这样成么?”李焕文直挺挺的站着,说话时双眼平静的看着梁主任。
“回去告诉老李头,我在老董那买了扇猪,回头让他把帐给会了。”梁主任说完这句话,便不再搭理李焕文,随手拿起桌子上一块怀表把玩了起来。
“吱---”一只水杯被梁主任的大胖手推了过来,他却两眼不离怀表,当李焕文如下人一般。
倒了开水,李焕文又将杯子递还给梁胖子。
“噗!你他妈要烧死我!”梁胖子被杯里的热水烫着了厚唇,恼怒之下抄手便将水泼往李焕文。
李焕文随即一躲,热水立时在地上溅起了起来!
好在他是个沉得住的人,尽管双拳捏的直响,却脸上依然平静。
从教务处出来的时候,李焕文的拳头还捏的紧紧的,他知道二叔能拉着这活,确实跟梁主任关系很大,若是得罪了他,恐怕连工钱也得不着了。
回来跟二叔这么一说,二叔立刻撒了手赶忙奔董家猪肉铺子去了,留下李焕文一个人在食堂外边干活。
“刺啦,刺啦”的锯子声大,不知何时旁边来人了,李焕文也未察觉。
“请问,您可是李先生吗?”一个戴着大眼镜框的瘦弱男人拱手立于身旁。
李焕文眯着眼睛瞅了瞅,瞥见那人胸前别着的洛阳师范学校校徽,心里猜想怕又是教务处的人,只看了一眼,便又干活了。
“鄙人吴仲南,可否借一步说话?”吴校长一身儒雅气,见李焕文不搭理,倒也不恼。
“师傅出去了,您有事,等他回来再说。”李焕文自顾自的忙着,倒是冷落了吴校长。
“我不找老李师傅,我找您。”吴校长依然一副微笑示人。
“找我?”李焕文略一停顿,抬起脑袋来说道。
“我想请您担任本校的体操教员,不知您是否愿意?”吴校长是个上海人,说起话来吴侬软语,再配上儒雅的身段,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李焕文不谙此道,只当此人与那梁主任是一丘之貉,只是他所说的话却让李焕文略有些触动。
看着他,不禁的让李焕文想起当年那所军校的校长来,两人相比,吴校长少了军人的硬气,但终归教书的都有些相同之处,那便是眼神里的一份希冀。
吴仲南出身书香门第,早年留学美国,归国后,在北京大学教书,因太太是河南人,后来被河南督军赵倜聘为洛阳师范学校校长,不过此人从来不以校长自居,倘有人问起职务,总是以教员相告,朴实无华之精神可见一斑。
近日,经国会辩论,通过了中华新武术为全国学校正式体操的决定,并通令全国施行“中华新武术是以中国传统武术为基本内容,借鉴西方的体操和兵操的教授形式,中西而成的一套武术教法。”
也是根据如此,教育部第五次全国教育会联合会上的提案通过,后来发布了一系列学校体育教育政令。
政令发至河南洛阳,此地唯一一所大学的校长吴仲南很是发愁,他一直认为教育以德为先,尤其是这种涉及武术的教员,更是要以德择人,可是纵观洛阳,却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
恰是如此,吴校长这才寻了河南第一混成旅驻洛阳部队,想在他们中间找一两个合适的,可是偏偏那些军人又让他稍觉浮躁,狠劲有余却品行堪忧。
此路不通实在是令校长气馁,于是正在准备接受教务处主任提议寻武术能者之时,却意外看到了前几日操场的一幕。
李焕文的胆略、武术皆为一等一的,慧眼识珠的吴校长一眼便看中了他,更为令他欣喜的是,此人不露相不贪功,来学校做工多日,却一直默默无闻,打抱不平后却深藏功名继续在此地做活,向来崇拜古人之风的吴校长彻底被打动了。
于是,这才有了冒昧求师的提议。
“我不会教书。”与吴校长预想的结果相差很大,李焕文直接拒绝了他。
强求不是教书匠的本分,吴校长抚了抚眼镜框,略感惋惜的便要出门,恰巧在门口遇见了回来的二叔,二叔认识校长,在老百姓眼里,大学生们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那这校长比之文曲星更甚,心中那份油然之情更高于雇主和雇员的关系。
校长说明来意和结果,让二叔大张着嘴巴一时反应不及,末了听说李焕文拒绝了校长,猛然勃然大怒,抄起一根木条便要打他。
若不是校长拦着,就李焕文那个孝字当先的硬骨头,非要被二叔结结实实揍一顿不可。
待校长走了,二叔气也消了,独自蹲在地上抽旱烟,吧嗒吧嗒的瞅了半天,忽然抬头问道:“啥是体操?”
李焕文也不作答,只是闷声不响的喇着锯子,让二叔气的大骂:“一棍砸不出个屁来,做木匠有啥好?能当教员,那是天大的恩赏,你小子得囊里塞锯末啦?!”得囊,河南方言,即脑袋的意思。
骂了骂了,捶也捶了,活还得继续干,差不多快收工的时候,二叔从褡裢里掏出一条牛皮纸包裹的猪肉来。
“你婶子给你说了房媳妇,南门陆家的二妮子,下了工,你去相看相看。”
南门陆家是洛阳城里卖木料的,生意做的不大不小,大妮子前些年闹兵荒死了,陆老头膝下无子,二妮子常在铺里帮衬,这一来二去的历练了一身男人秉性,这年头穷人家的女娃哪有天天钻阁楼里绣女工的闲情,但越是如此,越是难找婆家。
一个女娃娃,整天抛头露面,娶过了门婆家怕闲话。
李焕文当然知道二叔的意思,陆家没儿子,自己要是成了女婿,那份家业便理所应当的成了他的了,这往后一个木匠,一个卖木料的,还不是天作之合?
他的父亲早亡,尽是二叔拉扯长大,早一点自己个成了家,也算是二叔对自己大哥有个交代,而且,李焕文也老大不小了,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在洛阳,早就儿子满地打滚了。
可是,偏偏他经这三五年外面的历练,却又变的沉默寡言,二叔怕他老成的性格找不着媳妇,这才让他婶子托媒人给寻了这一门亲事来。
下工之后,二叔去请梁主任喝酒去了,李焕文换上那身洗的干干净净的野地灰旧军服,寻了根细绳把猪肉一绑,背着两手便朝着陆家去了。
陆家木材铺子就在南门边上,前门脸是会客用的铺子,平日里都是写粗壮木匠汉子们抽烟等活的地方,后面有一个宽敞的大院子摆满了东北江南运来的木料。
他熟门熟路常来此运料,往日里都是木匠们嘻嘻哈哈,今日这一进门就顿觉气氛异样,所有人都笑眯眯的看着自己,连招呼打杂的店员今个也是将他奉若上宾般。
在店员的指引下,他直接去了后院,在后院里,遇见了一脸喜庆的婶子,婶子正和陆老板的老婆以及一个媚俗的中年女人在一块说话。
见了他来,婶子的脸都笑咧了,而陆老板的老婆则是盯着他也不不说话,眼里也透着欢喜呢。
媒人便是那媚俗的中年女人,上前仔细打量了他,随后扭捏这腰肢说道:“啧啧啧,瞅瞅,小伙长的多标致,我要是年轻十来岁,也得嫁这样的人!”
“哈哈,姐儿,你看你奶头耷拉的样,不怕呛着新郎官啊。”前院铺子里的木匠们靠着门帮取笑着她。
李焕文也有些尴尬,正要说话,屋里却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娘,人来了没?快点,我待会还得去收账哩!”
乡下老太太们刻意创造的暧昧氛围立刻被这一句话给打破了,这下轮到陆家婆娘生气了。
若论行军打仗,李焕文手到擒来,可是真是见大姑娘,他倒是没了这份底气,尤其是当这姑娘还有个爷们性格的时候,更是不明觉厉。
陆招弟盘着腿坐在椅子上,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子耷拉在脑门后面,说不上俊秀的脸上满脑门子严肃,旁边的桌子上的算盘被打的噼里啪啦作响,眼睛抬也不抬的瞅着账本,但那账本上写的好像并不是方块字,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
“这算账的功夫可不好学。”李焕文既然来了,总要有所表示不是。
......
“你这些字都是啥意思?”
......
“......”
“把那个刻章递过来。”姑娘终于说话了,口气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