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焕文是带着燕小芒到店里睡的,跟胡三聊了大半夜,怕叔叔家门都关了,于是,打了地铺就躺在五个大通间里,窗外月朗星稀,明月半圆挂在天上一角,清晰的好像一瞪眼就能看见嫦娥。
可是,他却越来越看不懂眼下的形势了。
要说这几日几乎所有人都对自己噤若寒蝉,他又不傻,当然知道这跟自己的拳脚无关,贾长贵、胡六、金局长、胡三,一个个的连照面都不打,却都对自己尊敬有加,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隐隐的感觉到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笼罩着自己,就如同此刻天上的乌云,正在月亮周围,月光黯淡失色,整个夜晚陷入一种可怕的黑暗之中......
难道是煤油?!
黑夜和煤油都是一种颜色,李焕文猛然想起,这一切似乎都是从跟朱买办和约翰逊那天的讲价开始的!
可是,没道理呀,一个小小的煤油店,既关乎不了国家大事,更奈何不了兵马纷争,这又是为何?
“掌柜的。胡三憋着坏水呢。”冷不丁燕小芒怯生生的说道,却让李焕文打了一个冷颤。
第二日一大早,广州石油朱买办的货早早的送到了,不一会,两辆卡车轰鸣着开了过来,曲里拐弯的外国字李焕文不大认识,但知道这是美孚的货。
燕小芒找了人卸货之后,又颠颠了买了胡辣汤和鸡蛋不翻回来吃,李焕文爱吃鸡蛋不翻,这是一种杂和面摊的帽子形状的吃食,热乎乎的油腻腻,就着正宗逍遥镇胡辣汤往下一灌,顿觉浑身冒汗,连昨夜仅存的一点酒味也散发了出去,好不爽快。
“小芒,哪来的钱?”李焕文问道。
燕小芒也不答话,跑进去屋子踅摸了半天,又指挥着卸货的苦力摆弄了油桶,这架势熟门熟路的,让李焕文有些惊讶。
“这是昨晚刘金存那个王八蛋的皮子,我给洗了。扔了怪可惜的,过会我给撺出去。”燕小芒的脸上露着胜利的笑容,手里拿着一块崭新的西式皮夹。
“那玩意脏,丢了它,走,带哥去趟你家。”李焕文笑道。
燕小芒的家住在西关,这一带都是些逃难户,低矮的棚子里,横七竖八的或坐或躺着些人,病怏怏快死了一般。
一股股臭味袭来,李焕文招架不住,燕小芒布满青紫淤痕的脸上有些尴尬,却殷勤的随手帮他遮挡着就要掉下来的碎木板子。
“小兔崽子,死哪去了?”突然一声老妇人的嘶喊,让两人一愣,定睛一看,那老妇人身上裹着破布衫子,脚上却什么也没穿,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树枝,怒气冲冲看着燕小芒。
“小兔崽子,想死啊,脸上咋回事?!给我说,还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老妇人举着棍子四处挥舞,一边打,一边眼角流着泪,而燕小芒则象征性的躲了一下,随后站着不动,任凭那妇人哭骂。
“奶奶,给。”燕小芒递过去一个小口袋子,口袋里呼啦啦作响,分明是几块大洋!
“哪来的钱?!”奶奶愣怔了一下,随即瘫在地上哭的更凶了:“小芒啊,你爹妈死得早,都怪奶奶养活不了你,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学那些偷人东西的贼啊,你要是被人抓住了,有个好歹的,我咋给你死去的爹交代呀。”
“奶奶。”燕小芒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蹲下身去抚慰悲伤的奶奶。
“娃,这是人家给打的?”奶奶眼含泪水,抚摸着小芒的脸说道,小芒轻轻的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这一下,奶奶无言以对,哭的更凶了。
“老奶奶,这钱不是小芒偷的,是我赏给他的,以后让小芒跟着我,保准能娶上媳妇为您燕家传宗接代!”李焕文说道。
“啊?”愣怔的奶奶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沟沟壑壑的脸上泪水还挂在那里。
“这是杂货铺的新东家,李少爷。”燕小芒说道。
奶奶坐在地上上下打量了李焕文,然后咧嘴一笑:“是李家杂货铺的少东家吧?哎哟,您老咋来这了,快,快,哎呀,家里连个像样的凳子都没有,看看这。”奶奶有些拘谨,脸色也由惨白变得红润了些,她一辈子都没见过啥大世面,杂货铺东家就像她家的天一般存在。
李焕文没呆多久就又带着小芒走了,奶奶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手里捏着几块大洋和钞票,逢人就说:“我家孙子现在又回杂货铺了,还当上了大伙计了嘞。菩萨保佑哟。”
刚回到叔叔家,叔叔和婶子就拉着他,说想搬回去老家住了,二婶倒也开心,毕竟故土难离,眼下二叔身体不好,回到家乡也是照应,况且大哥死了,家里也不能没个人不是,这些话说的句句在理,李焕文没有反驳,况且眼下形势不甚明朗,能离这里远一些还是好的。
话还没说完,二婶找的马车就到了,原来二老见焕文已经完全把摊子支了起来,也了无牵挂了,甚至将儿子都一并带回去,李焕文没想到事情来的这么急,可是后来看到叔叔的脸上写满了归家的喜悦时,还是很快就释然了。
“叔,到家好好养伤,这里我照看着,没事,这些钱你拿着,家里房子不能住人了,回去修补一下,我过些日子就回去看你们。”昨夜,胡三临走时送了李焕文五十大洋,这些钱都是所谓的见面礼,实际上李焕文明白,这只不过是昨晚考试后的奖赏而已。
二叔惊讶于焕文的本事,这几天不到,就挣了几十块大洋,都赶上自己一年多挣的了,嘴上说不要,心里却欢喜的紧,自己那死去的大哥活的没着没落,却生养了这么个好儿子,他作为长辈,哪能不替大哥高兴呢。
送走了二叔一家,顿时屋子里空荡荡的,李焕文和小芒呆坐着。
“小芒,你说,送女人啥东西比较好?”李焕文问道。
“胭脂水粉吧,女人都喜欢。”说到女人,小芒一脸的羞涩。
“走,买水粉去。”
洛阳毕竟是洛阳,城南挨着牡丹园,这里芳香四溢,更是华贵妇人们常常聚首的地方,早些年吴大帅的吴夫人就喜欢来这里置办些采买,后来冯玉祥的人来了,尽管冯军纪律严明,过关了苦日子,但是高官毕竟是高官,嘴上那一套还不及枕边的一两风来的劲些,于是乎,即便天下大乱,这里依然花枝招展,艳煞旁人。
李焕文这个土鳖,一到了胭脂铺就成了傻子,随便挑了三两种,却都被掌柜的给驳了,无奈之下,只好眼巴巴的瞧着过往的女子,看她们都买些什么,可是,一个胭脂铺里坐着一个壮汉,这哪像胭脂铺,分明是那山寨里的聚义厅一般,吓的女人们都不敢进来。
老板也不好撵人,上了一遍又一遍的茶水,谁知这个土鳖反倒不走了,等了许久,老板突然眼前一亮,急匆匆的迎了出去。
“萧姑娘,您来了,上次从上海给您定的法国货已经到了,我去给您。”
李焕文识得这个萧遥,两人却对视一眼,并未搭话,萧遥诧异怎么会在这里遇见这个人,可是李焕文却巴巴的瞅着她手里的香水。
“老板,回头送过去。”萧遥身边的小丫鬟欢喜的说道。
“哎,您慢走。”老板笑的嘴都快裂了。
“喂,这玩意啥呀?给我来一包。”李焕文立刻凑上前去。
“嘿嘿嘿,客官,您有所不知,这是法国香水,贵着哩,一瓶这个,就这个,八块大洋,顶着咱店里两个月营生了。况且,就这几瓶,这位姑娘全买走了。”老板自豪的说道。
“送人么?”一直沉默不语的萧遥突然问道。
“嗯,送给我妹子。咋地?”李焕文对她的印象仅存着身体的芬芳,所以,两人并不熟悉。
胭脂铺老板有些惊讶,他是知道萧遥的身份的,可是眼前这个土鳖,见了五凤之首,竟然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土鳖就是土鳖。
萧遥是个明白女子,在男人丛中向来游刃有余,也习惯了男人们吸溜着哈喇子,迷迷瞪瞪的眼神,哭着喊着博美人一笑的日子,无论是战场上的将军还是书案前的雅士,她都早已失去对男人的渴望,可是,今日再见到这个人,心里却猛然一揪,却如那少女一般,脸红面热。
不过,好在她很快平复了,心中转念一想,说道:“这个就不错,法国货,送人最好。”
她指着柜台上一瓶香槟色瓶身,侧面带着红色气袋的香水说道,丫鬟和店老板顿时一惊,这瓶可是所有货品当中最豪华的那一支,名字叫妖娆,是萧姑娘点名从上海进来的,这,这怎么可能?
李焕文看看,这瓶子颜色怪好,于是点了钱要递过去,却被萧遥拒绝了。
“那谢了,但这钱必须给,小芒,给钱。”说罢,李焕文拿着香水就走了。
萧遥看都没看,继续挑选了几样东西才走,路上忍不住笑了出来,丫鬟从未见过姑娘如此,想问,却终于忍住了。
洛阳师范学校大门口,看门人疑惑的盯着门口那俩痞子看,那俩痞子已经在这呆了快一个时辰了,不会是绑架呢吧?
李焕文知道看门人的想法,倒也不生气,终于,学生们都陆陆续续走了,这才等来她要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