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世界,因为他的一切来自于另外一双眼睛。
热爱光,热爱生命,执着,梦想,还有很多很多。
可是他的世界却纯净得像一张白纸,一汪清泉,一缕春风。
也许吧,但是都不记得了,从身体离开的那一刻,他就忘记了所有该记住的一切。彷徨、恐惧侵袭着他。
这是哪儿?我又是谁?他去哪儿了?
一个又一个问题缠绕着他,让他越发惶恐。
无边的黑暗,就像千百个魔鬼在身边张牙舞爪,他们极尽嘲讽:
“你被遗弃了!”
“你被抛弃了!”
“可怜的孩子!”
“真没用!”
......
他怒吼:“不是,我只是迷路了,你们这些混蛋,我会找到他的。”
然后他跌跌撞撞地走,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
“不可能,没有走不完的路”。他低声咒骂这该死的黑暗。
走过无数曲折迂回,经过长夜时光流逝,终于,他看见了第一个同伴,那是一个巨大的影子。
“您好,大树。”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可以从你身上过去吗?”
大树影子瓮声瓮气地咆哮:“滚开,别打搅我睡觉。”
周围传来一阵哄笑声。
他尴尬地笑笑,决定绕道而行,穿行上一个干土堆,又沿着一个巨大的岩石游走而下。
“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运动过。”他舒展了一下身姿,看看被甩在身后的大树,刚要继续前行,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声音中充满惊恐与不安:“怪,怪物。”
这一声惊醒了无数影子的好梦,花草植物,小鸟昆虫们的影子都嘀咕起来:“什么事?”
“谁啊,这么吵?”
“肯定是那颗小黄草的影子,胆子特别小,没事就爱瞎叫唤。”
但是出声的是那棵野花的影子,在星光的照耀下有着修长美丽的身姿,在夜风中轻轻摆荡。
“那个影子,那个影子,没有寄主。”
野花的声音带着颤抖。
世界静谧了,所有的声音都被这一声给掩盖住,过了好久,才“轰”地一声爆发出来,像平地一声惊雷。
“什么,刚刚他说了什么?”
“没错,我也看见了,他真的没有寄主。”
“问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在那里,他从山壁上跑了。”
整个影子世界沸腾了,影子们胡乱摇摆,想要把他抓住,可是他们被契约封住了灵魂,根本无法离开寄主的身体,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变幻形态。
即便他们为此吵翻了天,大千世界依然是静谧的,他们听不到影子的声音,也感觉不到另一个世界的情绪波动。
“那是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人类,不,那绝对就是个人类。”
两只小鸟的影子在窃窃私语,它们住在高处,看得更加分明。就在他从它们栖身的树下跑过,敏捷地躲开树影的干扰时,发出了上述评论。
“原来是人类啊,难怪!”
“人类真是可怕的物种,和神一样高高在上。”
“嘘,别玷污神灵,他们不过是些残忍的怪物罢了,怎么能和神灵相提并论。”
“原来我是人类啊”,他小声嘀咕,可人类是什么呢?”他歪着头想:“唉,好头疼,没有了寄主,什么都要靠自己想。
人类到底是什么呢?
突然灵光一闪,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油漆剥落的潮湿大门口,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穿着破旧的棉袄,微眯着混沌迷离的双眼,斜靠在已经布满青苔的墙壁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袅袅升腾的青烟将他的面部拨弄得扭曲变形,可是他却那么意态安详。
两个矮胖的中年女人坐在磨坊边说着什么,不时做出夸张大笑的表情,一个小姑娘羞涩地从屋子里面捂着脸跑了出去,似乎不屑于参与她们的讨论。
一个微微有些驼背的精瘦老者赶着一辆马车在深深的积雪中迎面而来,手中提着一个有些油腻破旧的小包,露出葱油饼的一角,他似乎显得很开心,正舒展开满是皱纹的脸颊,嘴里不断地喊着什么。
他悚然一惊:这些画面来自哪里?为什么会觉得心悸,觉得难过?
“哈哈,抓住你了,看你还往哪儿跑。”一根藤草用它的身子绊住了他的腿,笨拙地想把他给完全捆在。他刚刚在想事情,大意之下失了神。
眼前是一大片藤草,它们已经摩拳擦掌,准备把自己的猎物收入囊中。
“怎么办怎么办?真是太不小心了。”他手忙脚乱地乱踢乱蹬,藤草们数量虽多,可实在是太笨拙了,它们受制于自己的寄主,无法做出想要的动作,而他却是那样自由。一棵藤草的影子刚刚搭上他的小腿,被他的手拽住使劲拉扯,藤草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另一根藤草趁机搭上他的手腕,他干脆低头,一口将它生生咬断。藤草们的惨叫不断飘荡在夜风中,他们畏惧了,颤抖了。
“魔鬼,他是魔鬼。”一棵藤草的影子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一大片影子都开始畏惧收缩。
他骄傲地昂起头,踢开身边的两个影子,顺着山间道路游像前方。
没错,是游向远方,因为这是影子的世界,一个被众神遗失的世界,既不属于二维世界,同样不属于三维空间,或者说,这是三维延展二维世界,传说中却没有证实过的二点五维。
走出山林,外面的世界豁然开朗,漫天的繁星,映照着这个寒冷的世界。
这是哪里?何年?何月?
他努力地回想,脑袋都想痛了。
痛?影子的脑袋会痛,这未免太过不真实,连他自己都想笑。
灵感并未不期而至,脑海中仅有的几个杂乱碎片都被翻阅过了,找不到任何的相关信息,颓丧的情绪又重新占据了全部心灵。
他不清楚影子们所说的寄主是什么意思,但是从它们的言行中能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或许就是走散的一个朋友,一个家人,可是朋友和家人又是什么概念?
他们处在不同的世界,他们走着不同的路,他们没有任何的交集,哪怕是留下一句简单的话,做出一个微弱的记号也行。他们只能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盲目寻找,直到彼此精力耗尽,甚至完全消亡。
他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离开那个地方。因为恐惧,因为茫然,他匆匆地逃离了那片黑暗,可是现在回想,自己或许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只有在他离开的那个地方他们才最有可能再相逢。
可是为何我的记忆中却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或许我本来与他们就不同,从来就只有自己一个,那么我又何必去四处找寻?
怎么办怎么办?他茫然望天,那璀璨的星空却并未标注有任何答案。
“喂,怪物。”说话的是一棵杨树的影子,在夜空中身形拉得老长老长,将一大片绒草都覆盖在了自己的身下,骄傲得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他没有理会,因为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叫他,即便意识到了心里也是本能地拒绝这个称呼。他可不认为自己是个怪物,他是人,人可是万物之灵。
“喂,怪物。我和你说话呢。”杨树的影子还是那么高傲无理。不过这一次他确定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了,没好气的回答:“我不叫怪物,我是人。”
“那好,人,能告诉我你是怎么逃掉的吗?”树影说话总是那么直接。
“逃,我为什么要逃?”他很奇怪树影的问题。
树影义正言辞地回答:“因为每一个影子都想要逃掉自己的宿命,不信你问问这些花草的影子,他们有谁不想逃走。”
“是啊是啊!”四周一片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他更不明白了:“逃走有什么好处?”
“自由啊,我想要自由。”一棵小绒草回答。
“听说世界很大,我想去走走。”这是一朵凤尾菊的心声。
树影的回答更具有说服力:“上次一头老马来到这里,刚好拴在我的身上。”
凤尾菊挖苦他:“怎么就栓到你身上来啦,老树你要不要脸啊。” 周围响起哄笑声。
树影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们不知道打断别人说话是很不礼貌的事吗。那我换个说法,就是拴到我寄主的身上,然后老马的影子给我们讲他的故事,那叫一个精彩啊。他耕过田,从过军,打过仗,见识过数不清的山川河流。听他说这个世界很大很大,就连他也只是见到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一棵小绒草附和:“是啊是啊,老树听说外面有很多长得奇形怪状的树,他就想去看看。”
树影反驳:“我是想去啊,难道你不想?”
“想啊,我们都想啊,可是我们一生都在这里,连老马都不如。”回应声此起彼伏。
沉默,久久的沉默。
“人,拜托你告诉我好吗,怎样才能逃出这该死的契约,我也想像你一样自由地奔跑。”凤尾菊的声音带着恳求。
他笑了:“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所以无法告诉你们,即便我告诉你,你又能够离开这个地方吗?我不确定你们有自由行走的能力。”
沉默,更久的沉默。
“算了,我得走了,我总感觉有个地方在吸引我,有个东西在召唤我,你们如果想知道外面的世界,问问路过的小鸟就可以了,他们才是到达过最远的地方。”他已经出发了,突然又想起什么:“各位,如果你们真看到了你们口中的寄主,记得帮我留意他的去向,我会去寻找他,谢谢各位了。”
“白痴。”
“傻子!”
“说不定我们见到的是一个幽灵,哈哈哈哈。”
调侃笑骂声不绝于耳,还有一声声惋惜的叹息。
“你所说的那个吸引你的地方在哪里?”一只蝴蝶的影子问他,“难道你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或许那个地方距离你很远很远,不等你到达那个地方,你就已经完全消亡。”
他想了想:“你说的很对,但是我还是要走。”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见到不同的地方,我觉得我很喜欢新奇的东西,或许我能在路途中找到真正的自己,当我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发现有一个美丽的家。你想想,那将是一段多么奇妙的旅程。”
蝴蝶影子羡慕地说:“对啊对啊,你们人类都有自己的家,还有着那么好的记忆力,我真羡慕你们。如果是我,肯定把自己给吓死了,外面的世界真可怕。”
“再见,小蝴蝶;再见,各位,我要去寻找自己的家了。”
“再见,人。”
星光依稀,云雾空濛,远山渐露出鱼肚白,一抹淡淡的红晕洒下光辉,他的身体突然被拉得老长,也更加清晰。
我是一个影子,我从黑暗中走来,别问为什么,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