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泠绾话语间却是将自己是同楚尧在中秋时巧遇的事实给隐了去,她曾受邀参加了不少盛京世家的花宴集会,也不担心叶大夫人心中如何猜想。
“如此。”叶大夫人果然不多纠结了,只笑着拍了拍叶泠绾的手背,而后又垂下了神色复杂眸子,若有所思。
反倒是一旁的秦知秋在听到叶泠绾如此回答后轻轻垂下了眸子,缓缓将手中的帕子收紧。
而在下一刻,秦知秋的双眸却攸地闪过一丝厉色,她脚下步子轻移,右手忽地成爪伸出,牢牢地抓住了突然出现在众人身侧的宫人的手腕,而后用力推至一边。
“哗啦!”那宫人双手一个不稳,手中本就已经向着众人微微倾斜的托盘更是因为秦知秋的这一推而反向跌落在地上。
托盘中的瓷壶碎裂,滚烫的茶水撒在地上,还在冒着热气。
“知秋!”一旁的叶泠绾也反应过来,忙走到秦知秋身侧,先是拉过秦知秋细细地查看了一番,见她不曾伤到后,才转眸望向一旁的宫人:“这是……”
那宫人躬身伏在地上告罪:“贵人息怒!贵人息怒!奴才方才一时手抖,这才……”
秦知秋面上表情不变:“行了,左右这茶水未曾烫着人,没出什么大的麻烦。”
那宫人连连拜下,眼中光芒微闪,忙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准备离开。
“慢着!”
“咦,”落在众人后头的林婉嫣此时也缓步行了过来,先是同地上的宫人对了个眼色,而后才笑吟吟地看向对面的一行人:“这在宫中撞了人,还打碎了瓷器,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了?也不看看是哪座宫里的,万一得罪了真正的‘贵人’,才是真的麻烦了呀。”
叶泠绾笑容不变,温声道:“照燕云县主这么说,我们确实是要好好地打听清楚了,也不知燕云县主可曾认出这是那座宫殿的宫人?我们好去告罪才是。”
哪里需要林婉嫣认出这宫人出自何座宫殿?这宫人身上的衣着和林皇后身边侍立的宫人所穿的是同一式样,身上的料子却是极差的,分明是皇后宫中的下等宫人。
也不需要叶泠绾再争辩什么,那一路护着三人的太后亲信已经垂头站了出来:“不过是个最下等不过的东西,竟惹得几位贵人心生不快,实在是罪过。这人身份低贱,拿着的瓷壶也不过是凡瓷,按着式样,应是宫中发配给宫人的用具,事后奴婢便去禀了内务府,好好惩治这人。”
那宫人大睁着眼,心中一慌,忙手脚并用地爬向林婉嫣:“县主救救奴才!奴才是无心的啊!县主!”
方才出声的宫女目露不屑,不过是宫中最低贱不过的手段,亏得这燕云县主还肯拿出来对付宫外的人,当真是粗鄙。
因着太后同林皇后不和,心中更是因着忌惮着林家而处处不喜林婉嫣,使得太后宫中的宫人大多都对林婉嫣心怀厌恶。
林婉嫣脸上的神色顿时难看了一分,忙抬步同那爬过来的宫人离远了些:“应当如此。”
说罢,她便狠狠瞪了那宫人一眼,只把此人看得闭了嘴。
林婉嫣收回了目光,丝毫不顾忌一旁站着的叶大夫人,抬步径直行到了叶泠绾身前:“幸而叶姑娘未曾因此伤到,”她又瞥了一眼秦知秋:“只是本县主可要奉劝叶姑娘和秦姑娘一句,这平日里行事时可要多小心些,莫要真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说是莫要冲撞了贵人,可瞧着林婉嫣眼里的高傲,竟是在拿着自己在说事了。
叶泠绾浅笑,接着她的话头往下说:“多谢县主提点,以后泠绾定会多小心些。”
“那便好,还请叶姑娘好好记着本县主今日同你说的话。”林婉嫣恨恨瞪了一眼身前浅笑吟吟的叶泠绾与面无表情的秦知秋,只冷哼了一声,这才领着身后的一众宫人抬步走远了。
那太后指过来的宫女忙上前呵斥了还跪在地上的宫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滚去内务府领罚!”
宫人忙哆哆嗦嗦地起身,端着盛了碎瓷片的托盘走远了。
见那人走远之后,宫女这才面露歉意,福了福身:“方才让各位为难了。”
一向端庄守礼的叶大夫人被方才林婉嫣无礼的举动气得气息不平,此时也只是冷着脸轻轻颔首:“无碍。”
只叶泠绾缓缓收了眼中的笑意,垂眸跟着宫女走远。
宫苑深深。
凤仪宫中,殿中大门已经阖上,殿内只有皇后和太子两人。皇后正端坐在上首小口品着茶,并不看立在下首的太子。
楚尧垂首站立得笔直:“不知母后找儿臣来是所谓何事?”
皇后放下了茶盏,眼中神色难名,仍旧是带了几分笑:“本宫都念叨阿尧一年了,你早就到了娶妻的年纪,可这太子妃的位子依旧是空空落落的……”她脸上笑意顿时一收,冷眼盯着楚尧:“你刻意地疏远燕云,是当真不愿意娶她过门?”
“回母后,儿臣一直将燕云视为表妹,从未有过其他的想法,只怕不能让母亲如愿。再者说了,燕云表妹出身定安侯府,想来父皇和祖母必定不会乐意见到表妹坐上了这太子妃之位……”他语气平淡,似乎忘了眼前的皇后也是出自定安侯府。
林皇后骤然变了脸色,眼中愠怒:“够了!定安侯府定安侯府!陛下如此!连你也是如此!所有人都憎恨本宫将林家女引进宫,可当初又是谁将我这个林家女带进皇宫的?不正是永安宫中的你那位好祖母?你们二人倒是父子同心,避定安侯府为蛇蝎,却让本宫如何做人!”
楚尧轻轻抬眼,眸中平淡一片:“母后一直将侯府放在心中首位,又让父皇和儿臣如何做人?如今朝中的形势,母后不会看不出来,却依旧是向着侯府……恕儿臣直言,母后,出嫁从夫的规矩,还请您谨记。”
攸地,青花底的茶盏夹着劲风划擦着楚尧的脸颊,而后摔在地上寸寸碎裂。
扬起的鬓发重新落下,楚尧面色不变,依旧是低垂着眸子,站立得笔直。
“滚下去!”皇后怒斥。
“儿臣遵旨。”楚尧低垂着眉眼,规规矩矩地行了完整的拜礼,丝毫不在意黄底蟒袍沾染上地板上的茶渍。
他径直推开了那扇紧闭的宫门,寻到了自己留在外头侯着的小厮,抬步离开。
待他走后,宫人们又将那扇雕琢精致的木质殿门缓缓阖上,怒极了的皇后突然收了所有的愤怒和矜傲,仿佛脱了力一般瘫坐在了椅子上。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当初盛治帝那样爱她,明明当初楚尧那样亲近她……她不过只是在为自己的家族谋划一些利益,她也是在为太子造势啊,可为何,他们都不懂呢?
出嫁从夫?林皇后红唇弯弯,在林家的规矩里,林家女子所要遵守的准则,从来都没有出嫁从夫这一条。林家女要谨记的,向来只有为家族谋利。
可即便是明知道林家的规矩,那时的太后还不是摆着一张笑脸将她迎进了门?既然当初是他们将她带进了皇家,又凭什么如今对她如此凉薄?
便是自己的亲子,也对她心生防备,宁愿迎着她的怒气面不改色,也不愿意稍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林皇后突然想起了秦知秋。
那个小姑娘承了叶言意的好相貌,偏偏性子却比叶言意多了一份决绝和冷凝,在这点上,倒是和她的父亲秦大将军一模一样。
秦大将军和秦知秋,应当是十分想念早逝的叶言意罢?
皇后低低地笑出声来。
叶言意……想当初,三位世家闺秀名动京城,却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这三人各自都是有着几分深交。
皇后还记得那个温婉清丽的女子。叶言意脾性柔和善良,几乎和所有人交好。她也和叶言意有过一段无话不说的时光。
叶言意刚嫁人的那会儿,皇后还在为叶言意要嫁给秦杨这个粗人而遗憾,可叶言意却笑着说,她心悦秦杨。
当年京城中的几个世家闺秀,都或早或晚地嫁给了自己心仪的男子。她也如自己的心愿,嫁给了当时还只是个二皇子的盛治帝。她同盛治帝一路扶持走来,帮着他站在了这大宣朝的最高处。她站在他身侧,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后。
只是后来,叶言意死了,李宜凝也死了。
至于她……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份独属于女儿家的娇羞和欣喜,全部变成了气恼和烦闷呢?
那个说好要陪她一世,说好要护她一世的男子,如今却因为一个姓氏,对她露出了无情的冷漠和防备。
她曾经最憧憬最期盼的深宫,她最深爱的丈夫,她最重视的儿子,她最信任的娘家,如今却全部成为了束缚自己的枷锁。
林皇后终于忍不住苦笑出声,可笑着笑着,眼角却止不住地沁出苦涩的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