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府苑之中,方才那煮酒的美婢也不忙着回庭中继续伺候,只依旧站立在漫天飞雪中,呆呆地望着院中的一切。
“有怜,公子已经回房了。”不远处的长廊底下,无面垂头路过,远远地唤了美婢一声。
那美婢眼中突然亮了起来,她攸地回身,殷红的双唇还未张开,便看见无面已经垂头走远了。
有怜垂下了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瞳,仍旧是对着无面离开的方向说了一句:“我这就去庭中收拾。”
她在风雪中又站立了一会儿,许久才轻声道:“又是一年隆冬。”
秦知秋回了秋水苑,并不和沉霜提自己去了哪,沉霜也不多问,只侍候着她换下了外衣,笑道:“姑娘,过年的东西婢子都已经备好了。”
秦知秋点头不语,缩在房内的软榻上翻阅着棋谱。
今年的春节,总算是要来了。
时值除夕,盛京城中的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
护国将军府内,来来往往的小厮丫鬟都各自按着规矩捧了东西出来摆放。
秦知秋一早便面无表情地被几个笑脸的婆子拉了起来,几个婆子丫鬟都抱着清洗的物什,将秋水苑里里外外地都打扫了一遍。
“姑娘!”沉霜一大早便急急出了门,此时已经领着几个丫鬟一同在街市上买了爆竹回来,面上难得带了几分风风火火的表情,直直地冒着小雪穿过长廊跑了过来。
大宣的爆竹制作较为简陋,只是用红纸小心地包了火药。虽说是外表看着简单,但花样却多得很。沉霜怀里抱着新买来的爆竹,面上欣喜一片。流觞僵着脸跟在她身后,手里捧了几张木版年画。
“姑娘,”沉霜笑弯了眼,小心将爆竹搁在一旁的石桌上:“方才婢子出门时,府外头有好几个小厮正在贴年画呢!”
秦知秋眉眼间也带了几分笑意:“好歹也是过了十几年除夕的人了,那些个年画每年不都是一样的?怎的还这么高兴?”
沉霜抿着嘴笑:“过年喜庆,自然要多笑笑,姑娘也该多笑笑才是。”
秦知秋轻轻弯了弯唇角:“好。”
一旁的流觞将手里的年画递给院中的婆子,又唤来几名小厮取了竹竿和细麻绳出来,小心地将那一堆爆竹穿在一起,方便明日迎新年时点燃。
秦府的老管事也起了个大早,呼喝着一群小厮丫鬟打扫伙房柴房等地,将府中的几座院子都好生清扫了一遍。
刚将府里的一应物什处理完,秦知秋在院子里吃过了午饭,又被秦杨托人叫到了伙房里。
彼时伙房里已经站了不少人,秦杨正坐在门边的矮凳上,看见秦知秋往这边过来了,脸上笑意愈发明显:“知秋,快过来包饺子。”
秦知秋弯了弯眉眼,依言上前。
秦家两房的春节年饭虽是放在一起吃的,可在春节之前的除夕夜依旧是不同桌用饭。
伙房里的几名婆子见秦知秋进了屋内来,忙起身腾出了距离秦杨最近的一处位置,笑着将她引到那处坐下。
灶台已经燃了小火,丝丝烟火气从明黄的小火里飘了出来,给这一场除夕多添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秦知秋渐渐放松了下来,由着一旁的婆子端了水盆过来净了手,这才熟练地取了一旁厨娘刚擀出来的面皮开始包饺子。
“今年依旧是你娘最爱的韭菜肉馅的饺子。”秦杨面上笑容淡了些:“这韭菜肉馅的饺子咱们一家也吃了许多年了,知秋可曾吃厌了?”
秦知秋面上表情不变:“女儿也喜欢韭菜肉馅的饺子,怎么吃都吃不厌。”
秦杨挑了挑眉:“就跟五仁馅的月饼一样吃不厌?”
眉眼一跳,秦知秋无奈望向秦杨:“这哪里能比得?”
秦杨乐呵呵地收回视线:“确实比不得。知秋跟着爹爹,只吃过韭菜肉馅的饺子,不知道其他馅的饺子是各种滋味,如今吃习惯了,自然会说上一句吃不厌。可那五仁馅的月饼却是不同,知秋吃过其他味道的月饼,还肯独喜欢这一种,那才是喜欢。”
秦杨叹了口气:“你这丫头,合该多增长些自己的喜好才行。”
一旁秦府中的旧人厨娘也笑着接了话:“老爷这可就是不了解小姐哩!老奴跟着伺候小姐这么多年,可算是摸清了小姐的心思。这口味偏爱是喜好的一种原因,除此之外,小姐总是莫名更喜欢第一种接触的物什!这才是更重要的一点哩!”
一旁的沉霜面上一顿,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不是?”
那种因为“先入为主”而产生的偏爱,可不就是秦知秋喜好一种物什的最大原因?
听着周围一圈人谈笑间将自己的喜好习惯都给抖搂出来,秦知秋面上依旧是平淡一片,只眼里多了几分亲昵的笑意。
一行人包着饺子到了黄昏才将将停下,一旁的厨娘早就将已经包好的饺子下进了滚水里。
一片水汽蒸腾中,秦家父女俩俱都被下人推了出去,只说是让两人去二房主院中的正厅等着吃饺子。
总归二房也就只有这两个主子,各自也都不是什么喜好端着架子的主儿,在秦府里待过好一段时间的下人也都对他们亲近一些,到了什么比较大的节日,为图喜庆也就没有过多注意主仆相处间的虚礼。
秦知秋手上还粘了些面粉,她轻抬着手,小心地拈了一旁树枝上的细雪揉成雪球,径直放在手里把玩。
雪球化成水,反倒是将她的手都给清洗了一遍。后头跟着的沉霜抿着嘴笑,只从怀里取了帕子出来给秦知秋擦手。
晚间,二房的正厅里掌了灯,房中放了火盆。
因着二房每年只有两个主人过新年,秦杨心觉无趣,便许了几名在秦府里伺候了近一辈子的下人各自带了家人一同到秦府里过个除夕夜。
厨娘们小心翼翼地端了水饺进来,各自摆好了配菜,又取出了几分孩子家爱吃的甜食。
老管事也笑眯眯地取了屠苏酒过来,为桌上的几人都满上了一杯。
虽说是往年也同秦家的父女俩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饺子,可跟着过来的几家外人各自都是有些拘谨,对着这周身气息冷硬的父女俩稍稍有些发怵。
还是后来喝了屠苏酒暖了暖胃,众人这才放开了些。
几家小辈瞪着迷蒙的大眼,小心翼翼地为看起来始终面无表情地秦知秋奉了酒,酒杯轻触,待看见她一口饮下屠苏酒之后,小辈们才走向一脸笑意的秦杨,恭声道了祝福。
祝酒结束,众人都落了座,面上带笑地执了箸夹了饺子。
几家小辈却是不看碗里的饺子,都两眼放光地望向桌上的甜食,惹得一群人掩嘴笑了起来。
秦知秋不爱吃甜,也就不曾多看桌上的甜点一眼,只闷着头吃着饺子。
在碗里搁了好一阵子的饺子已经不算烫了,将将可以入口。秦知秋轻轻咬了一口,下一刻韭菜肉馅的汁水都渗了出来,惹得她忙一口包下。
“唔……”
秦知秋娥眉微蹙,下意识地吐出了一枚铜钱出来。
几个婆子忙笑出了声:“原来包了铜钱的饺子在小姐碗里!小姐今年是有福之人哩!”
一群人各自说着笑,直直闹到了大半夜,似乎是要打算熬个通宵。因着早上起得太早,此时的秦知秋已经是满脸的困倦。
她打了个哈欠,再抬眼时,却发现秦杨已经不在大厅之中了。
子时一过,一众小辈都提了爆竹跑出了大厅,秦知秋站在院外看了一会,实在熬不住了,这才同沉霜回了秋水苑继续守岁,顺带着稍稍歇息一会儿。
入夜,护国将军府内的主院中。
屋外秦家大房的孩童仍在嬉笑,几座府苑中时不时还会传来一些爆竹声。
不过只是隔了主院内室的一堵墙,这些喧闹的声响就都变得模糊起来,愈发显得遥远而虚幻。
室内一片寂静,漆黑的房间中唯有一片凄冷的月光。秦杨挑开层层的纱幔,一步步穿过黑暗,站在透过月光的窗棂之下。
月光所及之处,是一张精致的檀木桌子,桌案上放置了一张雕琢得更加精致的古琴。
桐木琴身被人小心地涂了香油,根根琴弦也被小心地擦拭过,在银白的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秦杨轻轻抚着根根冰凉的琴弦,眼中柔和一片:“言意,这是你走后的第九年除夕。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你在那边是不是也在过除夕?有在放爆竹吗?”
莹白的月光下,秦杨的目光温柔而怀念,丝毫不像那个白日里满眼都是女儿的傻爹爹:
“明天就是春节,我会带着知秋去给你道声好。说起来,再过几个月,咱们的知秋也该及笄了。为了不让她步了你的后尘,我们针对定安侯的计划也要尽快提上日程……不将这些事情全部处理好,我不放心将知秋嫁出去。”
“所以我还在等。”秦杨的目光骤然变得狠厉,大宣护国大将军的威严在刹那间爆发出来:“我在等一个机会。曾经伤害过你们母女的人,我都会一一讨伐回来。”
“我会为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