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秋入冬。
盛京的冬天一向来的早且走得晚,也是因此,盛京的梅花景色可称一绝。
几个月过去,秋水苑内的小梅林也一改秋日里的枯败,结出了点点的朱红小花苞,距离花期还得有些时日。
而盛京城外几座小山的山腰上的梅树,却已经星星点点地开了几朵花了。
马车里,一身白色素衣的秦知秋微阖着眼,正靠着身后的软垫休息。沉霜跪坐在靠近车帘的地方,正在整理竹篮里的东西。
车轮咕噜噜转动,好一会儿过去,马车才缓缓停下。
一行人已经出了盛京,如今正停在了京郊一座矮山的山脚处,再往前瞧,入眼的是一条不算宽阔的山路。
沉霜给秦知秋披上了一件银狐裘,小心地掀开车帘,扶着她下了马车,又将车上的那只竹篮递给了秦府管事,自己则垂头在马车下站定。
“外头天冷,沉霜还是回马车里等着罢。”
“小姐放心,婢子明白。”沉霜依旧是低着头不动。
秦知秋叹了口气,也没多说什么,转身跟着秦杨上了山。在两人身后,只跟着提了一只竹篮的管事。
三人踩着一路的枯草,缓步上山。
山腰上风大,刺骨的寒风吹得周遭的枯枝簌簌作响,平白添了股萧瑟的意味。
“倒是有大半年未曾来过了。”秦杨叹了口气。再沿着路往前,一方矮墙已经若隐若现。
四方矮墙围住了小小的一片地,只留了个口子供人进出。地里头已经长出了好些枯枝野草,中间有一堵石碑,立在一座土坡之前。
这是叶言意的墓。
秦杨上前几步,将石碑周围的枯枝野草尽皆折断。在他身后,秦知秋已经垂眸跪在石碑前,将以往供奉的瓜果都撤了下来,接过管事递过来的新鲜瓜果摆了上去。
秦杨脱了那身玄色斗篷,里头也是一件白色素衣。
秦府管事将竹篮放下,抱着玄色斗篷和银狐裘侍立在一边。
秦杨跪在秦知秋身前一步处,两人燃了香,对着石碑缓缓拜了三次。
“这是第九年。”秦杨将香插好,又从一旁的竹篮里取出了火石,秦知秋已经取了纸钱出来,两人燃了纸钱投进了石碑前的火盆里。
“第九年了,等到来年入秋的时候,知秋也该及笄了。”秦杨继续道:“你在天上可得好好护佑着她,别让她吃了你当年的亏。”
秦知秋跪着烧纸,并没有开口。
两人烧完了纸,起身站起,收拾好了竹篮,这才披上各自的银狐裘和斗篷,退出了那一方小小的地。
这日是叶言意的忌日,九年前的这个时候,离着除夕夜不过只有几日,秦府里的下人都在忙着布置府邸购置年货,那火红的灯笼还没挂起来,就被下人换上了白灯笼。
别家府院都是欢笑一片,只有秦府里一片寂静,为病逝的当家主母准备后事,朱红对联才贴了没几天,就被撕下来贴上了白的。
白灯笼还没挂满足够的日子,就因为除夕的到来而被匆匆换下。
那是秦府上上下下过得最糟心的一个年。
一行人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天色还早,才刚到了辰时。
秦知秋没急着回秋水苑,难得地跟着秦杨去了主院的大书房。
虽说她看的兵书大多出自秦杨的书房,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秦杨早早地托了老管事给她捎过去。
“那些兵书都读完了罢?”秦杨径直在书桌前落了座。
秦知秋侍立在一旁:“看完了,大部分也看通了。”
秦杨点点头,眼里带了笑意:“等何时有了空闲,便带你去边塞瞧瞧。”
边塞?秦知秋讶异:“爹爹怎么……”
“定安侯府势大,今上想将林贼并他的党羽清理干净,可并非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为父在朝堂上帮着今上牵制林家一党,倒是被他们恨上了个十层十,如今赶上你也要及笄了,难免也会被牵连着坏了婚事,倒不如多出去走走瞧瞧。”
秦杨略有些伤感,抬手抚了抚秦知秋头顶的软发。
秦知秋微微躬了身子,垂头由着秦杨轻抚,听见他轻叹了一声:“知秋,你可怨爹爹不为你着想?”
“知秋从未怨过。若是父亲当初换了其他的抉择,只怕这秦府就要成为另一个李丞相府了。”秦知秋摇了摇头,轻声道:“父亲问知秋可曾怨过父亲,倒不如问问自己,可曾后悔娶了母亲?”
后悔吗?或许还是有些后悔的吧。
秦杨收回了手。如果当初叶言意不是嫁给了他,而是嫁给了另外一个人……不,且不说定安侯是否还会动手,且不说叶言意是否还会早早地怆然病逝,便是他一想到叶言意将会对着另一个男人言笑晏晏,心里都会涩得发疼。
他此生再遇不到叶言意这般的女子。
生而尊贵,却愿意和一个刚从边塞回来的粗莽小子共患难共荣辱。
若是没见过也罢,只是见过了,他便不愿意再放手了。
他不能悔。
“听说边塞风光独特,知秋总想着去看看,想不到竟是真的有这么个机会。”见秦杨眉头松下,秦知秋缓了眉眼,转了话题,寻了书桌旁的一只椅子坐下。
秦杨笑着摇摇头:“等你及笄了,若是哪日为父要去驻守边塞,倒是可以带你去看看。”
秦知秋张了张口,刚准备说什么,却听见门外的小厮禀了秦大夫人带着秦玉惜正在书房院外侯着。
秦杨一顿,让小厮带着两人进了院中的正厅,自己则起身带着秦知秋往正厅去了。
方莲和秦玉惜这还是第一次踏进这座主院。她们母女二人本是去了秋水苑寻秦杨,却听见院外的婆子说秦知秋去了主院,这才大着胆子到这里来寻他。
“大嫂有何事?”秦杨领着秦知秋入了正厅,他寻了上首主位坐下,秦知秋则坐在了左边下首的第一张椅子上。
父女两人刚进了大厅,便看见了穿着一身绛红冬装的方莲,神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方莲带着秦玉惜寻了右边下首的两张椅子坐着,脸上带了几分笑意:“还能有什么事?老二可还记得半月前嫂子跟你提的玉惜的婚嫁准备?等过了冬,玉惜也就及笄了,只可惜嫂子替她相看了好几家的公子,却不好拿着你大哥的名头去请媒人说去……”
秦杨心下了然。这是嫌着秦松官位太低,若是出去请了拿着自家的名号去请媒人游说,只怕京中的世家贵胄无人愿意答应这门亲事。
虽然秦家兄弟未曾分家,可秦知秋却从未跟着方莲和秦玉惜一同参加过花宴集会。
盛京众人谁都猜不准这两家的关系,也就不好将秦玉惜的位置摆得太高。毕竟她虽是秦杨的侄女儿,父亲却只是在京兆府衙当差。
秦知秋轻轻转了转眸子,定定看了秦玉惜一眼。
彼时她正低着头坐在方莲身边,脸色似乎并不算太好,在听到方莲提到已经相看了几家公子时,更攥紧了手机的袖角。许是因为方莲为她相看的几家公子,并不太合她的心意罢。
秦杨微微有些惊诧:“大嫂的意思是想借着我的名头去给玉侄女说媒?”
秦杨心中有些不快。如今他正在朝堂上明着和定安侯互相针对,若是此时方莲拿着他的名号出去说媒,除了与他一同拥护盛治帝的大臣,这京中的世家贵胄哪个敢答应这门亲事?
定安侯一党的大臣定然是不可能答应的,那站在中立的几个世家只怕恨不得远离两党的争斗圈,可若是将秦玉惜嫁到和他同站一党的世家里去……秦杨又有些心虚,总觉得这样似乎是占了自己同僚的便宜。
方莲瞅着他面色不对,也急了起来:“老二你可不能不帮忙啊,知秋如今封了县主,后头还有叶家人帮着相看,不愁嫁不到好人家。可玉惜却不一样,都是秦家的姑娘,你可不能不帮着玉惜啊!”
秦杨皱着眉:“大嫂相中了哪几家?稍后和管事说了,我再看看情况。”
方莲没得到准信,虽然心中仍旧有些不满意,可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当即准备带着秦玉惜回自己的院子了。
“大嫂等等。今日是言意的祭日,大嫂还是换身素净点的衣装罢。”秦杨眉眼一跳,还是忍不住沉声开口。
方莲一怔,似乎此时才发现秦杨和秦知秋身上穿的都是白色素衣,恍然惊觉今日竟是叶言意的忌日,顿时就有些讪讪了起来。因着方莲心里膈应得慌,连带着将心中的那分不满都给压了下去,忙领着秦玉惜退了出去。
她们一走,秦知秋也没了继续留下来的打算,跟秦杨道了声告辞,出了主院,在外头领着沉霜往着秋水苑的方向去了。
快到了年关,管事早就购置了不少红灯笼,又在府门前换了新的桃符。趁着天气还算晴朗,底下的下人将房中被褥拿出来拆洗晾晒,又忙着洒扫庭院,整座秦府都变得忙碌了起来。
两人迎着冷风避过了来来往往的下人,穿过内院小道,刚踏进了秋水苑,便有一个看门的婆子躬身道:“方才春酒阁的小二送了一盒红豆酥来,说是一早沉霜姑娘去定下的,已经给小姐搁到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