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胤轻笑:“萧某手底下的人曾偶然探查出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如今耗时一年,终于将线索和证据给收集齐全了。”
“户部尚书常平砚年年私扣民税,那些收上来的税钱虽然都被宫中内务记录在案,可实际的财物却没有尽数进入皇宫库房。户部尚书拿着税钱勾结皇商在京外放私贷,赚取其中利息。县主说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秦知秋惊诧:“私扣民税,在民间放贷?”
“嘘。”萧胤眼里漾开了笑:“这边证据已经齐了,只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将此事挑出来。户部尚书乃是定安侯收下一员大将,今上或许不敢动手,可若是……”
“可若是引起了大规模的民怨,‘逼迫’得今上不得不注意的话,一切都可以顺理成章起来。”秦知秋皱眉接口。
萧胤笑道:“正是。户部尚书在国库那边动的手脚虽不多,可若是要细细追究起来,依旧是能够摘了乌纱帽的大罪。
户部尚书一职乃是朝中正二品文官,若是将他从上面扯了下来,虽不至于让定安侯一党动了根基,但如果少了户部尚书常年在国库动手偷贪入账的银钱,依旧能够让他们肉疼好长一段时间。甚至,还可以让今上那边多一些优势。”
他又道:“如今定安侯正忙着世子娶妻的事,还要分心去谋划太子妃的位置,更要顾及着大小麻烦不断的骠骑将军府,正是将贪税一案挑出来的好时候。”
秦知秋收回了目光。只要这事能够挑明出来,与盛治帝一党的权臣必然不会放过这次的好机会,定然要借此将户部尚书拉下马。
萧胤继续道:“值得一提的是,常尚书放贷一事,背后其实是为着定安侯。
萧某虽有自信能够让常尚书脱不了罪,此时却无法拉着根基深固的定安侯一同下水,便想着将涉及定安侯的这一块给瞒下来,留下些许蛛丝马迹,便于以后所用。”
秦知秋垂眸:“若是因为民怨规模过大,引起了当地地方官的注意,从而将此事捅到了今上面前,稍加追查,户部尚书便逃不了罪。眼见常尚书保不住了,定安侯只会选择自保,他会将自己涉足其中的痕迹隐藏下来。”
她又问:“只是那边有户部尚书的人压着,这民怨要怎么爆发得起来?”
萧胤缓缓收了笑,轻声道:“如今年关还未到,将军府的红梅却开了,可见今年的冬天来得更早,更冷。”
秦知秋听懂了:“可是今年冬来早,田间的收成不佳?”
“正是。在刚入冬时,盛京城内外就有了粮价上涨的趋势,到如今,粮价已经上涨到了一定的高度。正逢年关积攒年货的时候,百姓家中钱财不足,飞涨的粮价引得京外不少百姓借贷买粮。”
两人身旁的美婢已经温好了酒,执了酒壶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
萧胤一手接过,小酌了一口,瞬间便有一股温暖伴着酒中清浅的醉意滚入肠喉。
萧胤放下了酒杯,转头看着庭外风雪肆虐,继续道:“有借贷便有还贷。户部尚书所放私贷的利息极高,从入冬到现在,时间过了两月有余,那些借了他私贷的百姓,光是要还的利息就已经比借款还要高了。”
秦知秋咋舌:“既如此,若是百姓还不起又该如何?”
萧胤扯了扯嘴角,话中带了几分凉意:“不是快到了年关?那些百姓本就因着借贷还贷的事,连年货和一应的对联爆竹都置备不全,如今更要因为放贷者的上门催债,连年都快过不下去了。这便是民怨的起源。”
“连年都要过不下去……”秦知秋转头看着庭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面上表情不变:“确实是可悲了些。”
冬来早,粮食米贵,百姓借贷买粮,既借了贷,还贷便是天经地义,哪说得清孰对孰错?也只能道一句可怜罢了。
坐在对面的萧胤轻笑一声:“县主,你的那杯酒可要凉了。”
秦知秋转头看他一眼,执了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入口香醇。
“如今定安侯正忙着处理他那世子和骠骑将军府的烂摊子,萧某已经将人安排进了百姓当中,只等定安侯世子娶亲之后,便鼓动百姓,将这事挑出来。”
秦知秋瞥他一眼:“萧世子选的好时间,林世子才刚结完亲,你便要送他这么一份大礼。”
“县主可别将自己给撇干净了。”萧胤笑眯了眼:“只是在定安侯世子娶亲之前的日子里,还少不了秦府私卫对罗府私卫的打压。只是动作不可太大,免得被定安侯寻了和罗将军相同的错处,将秦府告到了今上那去。如今这位定安侯的心思虽不及上一位狠辣缜密,但也不是个好糊弄的。”
秦知秋又浅酌了一口温酒,由着美婢给她添满:“对外便说秦府私卫因着被罗府恶意挑衅,虽知道骠骑将军已经被罚了俸禄,但心中依旧含了一口怨气,便时常在郊外训练场给罗府的私兵寻了不少细碎的麻烦……这样的理由,便是被刻意偏帮秦府的今上听了去,想来也不会为难秦府。”
萧胤唇角弯起:“县主聪敏。”他摆了摆手,那跪侍在一旁的美婢微微颔首,站起来福了福身,缓步进了木门后的内房。
这间三面无墙的庭房里,便只剩下秦知秋和萧胤两个人了。
萧胤亲自执了酒壶,给两人的小瓷杯里添了酒:“今日邀县主前来一叙,并非只是说清萧某近来的谋划。”
他笑望了秦知秋一眼:“想要将定安侯从那等位置上拖下来,还需要更多的手段。虽说现在明面上有今上的势力和定安侯一党针锋相对,可这都斗了许多年了,定安侯依旧在高位上坐得稳当。他们两边相互掣肘,倒是正好方便了我们在暗处下手。”
秦知秋微微皱了眉。叶家人也是在明面上偏帮着盛治帝的,也就是说,萧胤口中处在暗处的“我们”,并不包括叶家人。
萧胤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笑着解释道:“我们,是指我与你。”
秦知秋的眼角顿时狠狠一跳。
萧胤轻笑出声,眼中光芒微闪:“萧某觉得,比起心中自有打算的叶家人,县主更加值得我信任。”
秦知秋微咳一声,没有接话。
在她对面,萧胤骤然放松下来,眼睛里却带了浓郁的黑:“县主心中有恨,并不会轻易被旁的物事干扰,做起事来倒是比叶家人果断得很。”
秦知秋没有接话,依旧是坐得笔直,面上表情淡淡,只沉默地望着他。
对上那双眼睛,萧胤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渴望在那双冷静的眼瞳中看出哪怕一分的狠戾和怨毒,视线却直直地透过了那对清澈的眸子,看到了最深处那一片淡然的清明。
秦知秋垂下眸子,重新添了温酒:“仇自然是要报的,只是斯人已逝,这心里的怨恨,于人来说只不过是一道枷锁。我与父亲的所作所为,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母亲,更是为了护住如今尚且健在的身边人。”
她与父亲的所有狠戾,只是基于身边周遭的亲人好友是否会受到威胁罢了。
秦知秋手腕转了方向,也给萧胤添了酒:“父亲曾说,若是将仇恨当做自己活下去的全部意义,等到这仇报了,又该做些什么?父亲他还有我,他还有许多活下去的理由。”
萧胤盯着那杯斟满了清澈温酒的瓷杯,紧紧抿着唇。
他总以为自己看透了眼前的小姑娘,却不想,竟是自己被她给摸清了所有心思。
他的确是将仇恨当做唯一活下去的目的,可那又如何?莫非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让他继续苟延残喘的理由?
萧胤又勾起了浅笑,手里紧紧捏着自己腰间的白玉璧:“县主莫不是在对萧某说教?你我处境不同,自然也有各自的看法,而萧某心中所想,却是正好和县主相反的。”
他松开了那枚白玉璧,起身缓步行到了庭房边缘,看着漫天洋洋洒洒落下的雪花,轻声道:“天色已晚,县主也该回将军府了,只是萧某今日病体不适,便不亲自送姑娘出府了。待到年后,萧某会请县主看上一番好戏。”
秦知秋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取了一旁叠好的狐裘裹上,独自出了庭房,踏上了来时走过的长廊。
城中的大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秦知秋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转眼看见了那位素衣美婢。
方才煮酒的美婢似乎并不畏惧耳边呼啸着的寒风,正垂首侍立在门柱边,一身素衣在院中纷扬而下的大雪更显单薄。
“奴婢送姑娘出府。”熟悉的音调,与那日吟唱戏曲时一样婉转。
秦知秋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多看她一眼。
萧胤立于庭中,目送她出了长廊,待看见那一身银白狐裘的身影在院墙边一跃而过之后,这才缓缓地回过身,盯着那矮桌上的红梅,眼中复杂。
他就是心中只有仇恨和厌恶又如何?厌恶到想将这整个靖安侯府都拉下深渊中毁掉又如何?
萧胤陡然皱紧了眉,他垂了眸子望着那矮桌上的红豆酥,良久之后,才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