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之上,秦知秋还在人群中挣扎着想要去寻叶泠绾,一番折腾中,手腕却突然被一人紧紧捏住,而后便被牵着到了临近河道的路边。
萧胤摘下了面具喘着气,他此时的面色变得苍白得过分,却仍是皱眉望着秦知秋:“人群那样拥挤,叶三又同你隔了那样远,你将自己投入其中,是以为这灯会上太安全定然出不了人命么!”
“可泠绾……”秦知秋也摘了面具挂在腰间的穗子上,她抬头刚欲反驳,却看见萧胤脸上苍白得近透明的神色,霎时就慌了起来:“你怎么样了?”
“到了正月十五,阴气过甚。只是体虚的老毛病犯了而已,并不碍事。”
他渐渐平复了呼吸,面上苍白渐渐淡下,而后却是忽然对秦知秋面上担忧的表情起了兴致,好笑地揉了揉她头顶的软发,又在秦知秋脸色变化之前迅速抽回手,笑着掩唇轻咳:
“你既担心叶三,我陪你去寻就是,只记着切莫再一个人冲进人流里去了。”
秦知秋稍稍松了口气,心中一时复杂难明,却不敢再带着身子不适的萧胤胡来了,一时也就没多介意他方才的动作。
秦知秋转身回望着拥挤的朱雀长街,发觉自己不仅已经寻不到叶泠绾的身影,便是叶凌瑾和叶凌瑜也看不见了,只得叹了口气:
“人流都是往灯棚那边过去的,泠绾若是被人群带着停下了步子,也应是在灯棚底下。只是现在长街上人流拥挤,我们该怎么到灯棚那处去?”
萧胤唇角勾笑:“县主随我来便是。”
秦知秋皱眉望了他片刻,依言跟了上去。
萧胤径直领着秦知秋在河道边沿路行走,又在低洼处下了石阶,来到了临河的石板岸前。
临着河水站立的秦知秋抿了抿唇,目光一转,正好看见河道上有一艘小画舫正往这边驶了过来。
那画舫上的装饰并不多,连在上元节用作照明的小花灯都未曾摆上去,还是等到画舫行至近前来,秦知秋才认出了那船厢墙壁上标注的靖安侯府的标志。
除了船头正撑着船的船夫,小画舫上还立了一个灰衣小厮,正朝着这边挥着手。
秦知秋远远望过去,心中缓缓松了口气,想来这人应该就是萧胤口中那个常带在身边的小厮。
映着岸边一片五彩的灯光,那只小画舫缓缓靠了岸,侍立在船边的无面忙跳下了船,走到两人近前行了礼,而后便扶着萧胤小心地上了画舫。在他们身后,秦知秋一步跃上。
“这是萧某起先备好的画舫,正是为了防着晚间道路拥挤而准备的。你我坐这画舫,走水路便可到达长街南边的灯棚附近。”萧胤笑弯了眼。
秦知秋点点头:“劳烦萧世子了。”
萧胤只笑着将她领进船厢中:“县主客气。”
两人在船厢靠窗的一侧寻了软垫相对着坐下,无面低头奉上茶点,而后又退了出去,侍立在船厢之外。
船厢之外,随着撑着船的船夫吆喝了一声,画舫也微微摇晃了一阵,沿着河道往前行去了。
船厢中熏了不知名的暖香,这味道不仅让面色苍白的萧胤舒了口气,还让紧皱眉头的秦知秋稍稍安心了下来。
“县主不必忧心,只要叶三小姐在路上不出事,等到了有护城将士守着的灯棚附近,自然就安全了。”萧胤亲手为她奉上了清茶。
他轻轻抬起了头,看见秦知秋依旧是抿着唇不说话,难得打趣笑道:“原来叶三小姐在县主心里的分量,竟是这么重的?”
秦知秋微微转过头,看着窗外河道水面上倒映出的的重重灯影,沉沉叹了口气。此时距离灯棚尚还有一段距离,她再怎么着急也没用,于是倒是有了几分心思去和萧胤说些别的事:
“自我懂事起,除了偶尔出府去街上溜达,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叶府了。叶家人平日里对我照顾良多,泠绾更是将我当做了嫡亲的姐妹,自然与旁人不一般。”
萧胤顿了顿,又笑:“既如此,当初萧某让县主带着叶三小姐偶遇太子殿下的谋划,只怕是让县主暗地里给埋怨上了,当真是失策。”
秦知秋转回头看他,声色不变:“在听那场戏曲之前,的确是埋怨上了。”
萧胤脸上表情一僵,右手习惯性地就向上握住了腰间佩戴的白玉璧。
他稍稍顿了顿,不愿意再在这方面多说,只低头浅浅啄了口清茶,转了话题笑道:“前些日子萧某听手底下的人说了县主常往郊外军营的消息,怎么,秦将军当真是想将县主捧上高位?”
“我秦家祖上本就出自边塞的游牧之家,家风素来与旁人不同,并没有一般盛京世家中对女儿家那般多的约束。”秦知秋听出了他话中深意,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只是家父虽然为人随性了些,也只限于带我去军营里瞧瞧,除此之外,心中并没有萧世子话中所谓的那种打算。”
萧胤抚着手底的白玉璧,嘴角收了笑,直直盯着秦知秋,沉声道:“秦将军确实是位好父亲,这盛京中多少贵胄权臣,倒是没有一个像他一样愿意多年孤身寡人,只看重独一位女儿的。”
秦知秋直直迎着他的目光,明明他的语气并没有太多变化,明明依旧是和以往相同的平静眼眸,她却突然从那双深邃的幽黑里感受到了他情绪中的不甘。
不甘,还有怨恨。只是不是对着她的。
结合话中含义,莫非萧胤是在怨恨靖安侯?毕竟……眼前的这位靖安侯世子,似乎并不多受他父亲靖安侯的待见。
秦知秋颤了颤眼睫,难得地亲自动手为他倒了杯茶:“知秋一直以为萧世子为人克己,心思缜密,是个天塌在眼前也不动声色的人,现在看来,原来也与常人并无两样。”
萧胤微微皱了眉,依旧只是看着她。
秦知秋收回了手,眼中突然多了几分释然:“比如说,萧世子紧张……不,应是说在情绪起伏稍大些的时候,便会握着那块白玉璧,是也不是?”
她眼里带着几分笑意,视线放在了他右手手中正握着的白玉璧上。
船厢中光线昏暗,外头的波澜灯光夹裹着月光穿过小窗撒在两人身上,顿时衬得萧胤腰间的那枚白玉璧变得分外显眼起来,在阴影中反射出莹莹的光芒。
萧胤一愣,也低头跟着她的视线看向了手里握着的白玉璧。
苍白的手,莹白的玉。
萧胤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没想到仅仅只是几次照面,眼前的这位昭宁县主竟发现了他这么个多年的小习惯。
即便是这么个小小的习惯,可放到靖安侯府,只怕他那位在同一屋檐下的亲生父亲都还不知道呢吧?
思及此,萧胤嘴角的笑容愈浓:“县主果真心细……这白玉璧,是家母留下的遗物。”
秦知秋恍然。既然是遗物,想来萧胤口中的家母应是前靖安侯夫人,李氏李宜凝了。
似乎是因为提及了李宜凝的缘故,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笑着开了口:“前几日,靖安侯府的白梅开了。”
秦知秋一怔,想起来那枝放在红豆酥上的白梅,耳尖突然有些泛红,音色却依旧是强撑着淡然不变:“那枝白梅的确好看得紧,想来那一片白梅树林花满枝头的时候,应当是十分壮观的景象。”
她抿了抿唇,对上萧胤那双笑弯了的眼,忍不住问道:“只是不知萧世子为何送来这枝白梅?”
月光倾撒,衬得对面穿着深紫衣袍的公子更加如玉,他表情中隐含着的冷漠疏离,也在这一刻融作了清浅的笑意。
倒是和那副殷先生的面具十分相似。
神游天外的秦知秋只听见他这样说:“母亲生前爱梅,萧某想着县主或许也会喜欢,如今看来,倒是不枉萧某的一番心思……这盛京城中,独独只有靖安侯府种了这样一片白梅。”
萧胤带笑的眉眼望着她:“秦姑娘,以后每年白梅开放的时刻,萧某想邀姑娘一起观赏。”
他说的是秦姑娘,不再提昭宁县主的称号,似是蓦然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般。
萧胤的一番话说出来了许久,处在惊愕之中的秦知秋这才悠悠地回过了神,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
船厢中的气氛陡然变化,秦知秋抿了抿唇,抬头时目光对上了萧胤染笑的眸子,便是那一瞬间,她的那双永远清冷淡然的眼瞳深处陡然夹裹了几分慌乱,耳尖的红色顿时加深,蔓延到了脖颈处。
只剩下面上依旧没变的表情能够看做是与平常无异了。
也不顾对面的萧胤是否看见了自己的局促,秦知秋逃也似的偏过头,掩唇微咳了一声:“萧世子说笑了。”
萧胤表情不变,只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住,也跟着她的动作掩唇微咳了声。
船厢中突然安静了下来,便衬得外头的声响变大了些。
听着外头的似乎变得更加喧闹了,心中本就生了逃避之意的秦知秋便径直转过了眸子,视线转向了小窗外头。
不知不觉间,画舫已经行过了一段不远的距离,已经离朱雀长街南边的灯棚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