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甫翊生辰出关的消息在灵安谷内早已是人尽皆知,虽说,在南门公子闭关的这一年内,谷内各项事务都由人有条不紊地打理着,但总归让人觉得缺了丝底气。老谷主南门拓死后,南门甫翊就是整个灵安谷的支撑,虽然南门公子年纪尚轻,但他的能力与魄力却是毋庸置疑的。此次出关,代表着大劫已安然度过,也代表着灵安谷再无后顾之忧,今后,无论是江湖论剑,还是乱世谋权,灵安谷南门家都将有一席之地,这焉不是一件让整个离罗山庆贺的大事?
故此,早在好几日前,谷中众人就准备好了一切等着迎接南门公子了。这其中,最积极的自当是水灵可爱的南门九了,南门九虽说心智不全,宛若稚子,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见谷中众人个个忙忙碌碌,面带喜色,自是猜到了什么,从早到晚围在秦绝身边,“是不是公子要回来了?是不是嘛?秦大哥?”
“是是是,九姑娘就快见到公子了。”每每这个时候,看着眼前活泼亮丽的黄衣少女,秦绝都感到些许愧疚,南门九的左腿还是有些不便利,正是去年冬偷跑去见南门甫翊摔倒加上极寒之地冻伤所致,百药阁已尽力医治,但到底落下了病根。尽管去年拼死拦下了意图赶回来的南门甫翊,但依照南门九在公子心中的地位,等回来后知晓一切,自己不知又将面对怎样的陶然大怒,不由木木看着南门九,神思缥缈。
“秦掌使在发什么怔啊?”软腻的声音从远到近飘来,凌兰奚一身艳红襦裙,披着乳白的皮毛坎肩,执着一柄精致的金丝团扇施施然走过来,媚眼如丝,叶眉轻挑,扇柄有意无意地在秦绝胸口打着圈儿,毫不避嫌地拿着秦绝打趣。“秦掌使难道不知道九姑娘是公子的人吗?怎么还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小心掉了眼珠子哦。”一阵阵脂粉的香味袭来,秦绝是个粗男人,哪里受得了凌兰奚这样的揶揄,满脸通红,侧身避过凌兰奚搭过来的手,微微低头拱手行礼,“凌门主说笑了,秦绝断无此念。”
“得了得了,玩笑话而已,掌使何必较真呢?”见秦绝如此木讷,凌兰奚顿觉索然无趣,转到了南门九面前,翘着兰花指勾了勾她的小苦瓜脸。“你的公子啊马上就回来了,见到你这副模样不知作何感想呢?”说着团扇掩面,咯咯笑了起来。南门九圆目怒睁,扬臂打掉了凌兰奚的手,气呼呼地半跛着跑开了。
“哼!一个傻子,现在又变成了瘸子。这下可让咱们谷主有得心疼了。”凌兰奚摊开双手,毫不掩饰心里的嘲讽。
“门主不要这样说话,公子听到该不高兴了。”秦绝在一旁好意劝说,“他不高兴?他又几时对我高兴过?想我凌兰奚这么多年为了灵安谷,为了南门家尽职尽责,在他心中竟比不过一个痴傻智儿分毫,真是可笑!”凌兰奚言语之中及尽讽刺,秦绝悄悄抬眼瞧瞧过去,女子美艳面目显露狰狞之色,十指用力,精美团扇绞作残屑飘落在地。
两人沉默间,忽见西南天空一身巨响,藤紫色的烟花应声而燃,绽在空中。“阮颢到了,他倒气派,回个灵安谷也这么大排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这离罗山的主子呢。”凌兰奚望着天空讥笑一句,“阮颢到了,温仓应该也不远了,想来也好久没有见过这些老朋友了,是该会会了。”
“是啊,四大门主好久没有碰过面了,就连老谷主离世,也不曾一同回来,此番齐聚,着实让人怀念啊。”秦绝感慨道,再看那凌兰奚已经迈步去了议事厅堂,也加紧脚步跟了过去。
红月殿内,凌兰奚赶到时,东青、西缟、北玄三大门主已经候在厅堂正殿内了,紫英香炉燃着袅袅白烟,丝丝缕缕,散在空中。凌兰奚扭着水蛇细腰笑吟吟地走过去,“哟!怎么都不说话啊,气氛这么凝重?”
“那还不是因为凌美人儿你没到吗?”一体态丰腴的油腻中年汉子乐呵着扑过来,凌兰奚轻盈转身,避过汉子的黛蓝衣袍。责骂道,“阮颢,把你那蹄子收回去!”阮颢一听,笑得更加开怀,小眼笑成了一条缝,脸上肉堆在一起,“兰奚门主终于肯搭理我了,你不来,就只能和那两冰块脸面面相觑了,实在无趣得紧啊。”
凌兰奚接受着阮颢的阿谀奉承,看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两人。温仓一身玄衣,四方大脸毫无表情,负手而立,一把玄月弯刀佩戴腰间。柳子然白衣如雪,面如冠玉,也是没有丝毫言语。
“那两人不是一向如此吗?哪像阮大商人你懂得风花雪月啊?”说笑着,一把揪住阮颢的耳朵,“哎呦,哎呦。”阮颢疼得大叫,“美人,轻点轻点!”秦绝才踏入红月殿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有些好笑,但还是严肃表情,清了清嗓子通知道,“谷主要到了。”
凌兰奚松手环抱双臂,阮颢也整理衣襟,不再言笑。忽闻梅香而至,素色身影飘然而过,转瞬间,南门甫翊已站至厅堂之上。轻轻摇着折扇,玉山倾倒,雅人深致,“诸位长途赶路而来,辛苦了。”清清浅浅的话语,却带着与生俱来的气势威压。
四门门主都弯腰行礼,短短几步就能看出南门甫翊非但没有被劫数所伤,反而功力大涨,心下欣喜。凌兰奚更是惊异,她与南门甫翊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的武功深浅向来最为清楚,自然没有预料到短短一年闭关,南门甫翊内力已经精进到如此地步,可以肯定的是刚刚的行云步只是小露了一部分功力而已,不知道等他身手全部施展,又会何等令人惊艳。这个男人,是自己穷尽多少年都只能仰望的,他的脚步永远看不到也追不上。
注意到凌兰奚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目光,南门甫翊偏过头来,微微一笑,“兰奚在南夏的布置做得很好,之后,我还有事情要交与你。”
“多谢谷主夸奖,这都是属下分内之举。”凌兰奚弯腰拱手道。
“一路奔波,想必各位也累了,前厅传膳,一同前去休憩片刻吧。”简单议事完,南门甫翊客气说道。
四人没有异议跟随南门甫翊出了红月殿,朱红大门推开,见一青衣女子肃立风中,淡扫蛾眉,清艳脱俗,都被吸引住了目光。
景苑面无表情,目光轻轻扫过南门甫翊及身后四人,垂首见礼。“想必这位就是谷主从九原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吧,果然是桃羞杏让,如花似月的美人啊。”阮颢向来色胆包天,没个规矩,又和南门甫翊关系亲密,见景苑美艳动人,便急不可耐地跑下楼梯,朝着景苑凑了过去。
“姑娘芳名?”阮颢圆滚的手还未来得及碰上景苑的身体,便被景苑扣住手腕,猛地用力,摔倒在地。阮颢掌管西缟门,不涉武力,本就功夫平平,又因心无防备,实打实被摔在了地上。翻滚着肥硕的身体叫嚷了起来,“你这女娃,下手怎么如此狠啊?”
景苑没有搭理,悄悄看了一眼南门甫翊,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便退至一边。不曾想,一道银鞭劈空而来,气势如虹,风劲凌厉。景苑迅速足点地面,腾空跃起,仍旧被强劲的鞭风削下一角衣袖。
“好大的胆子!对门主动手,以下犯上!”凌兰奚一身飒爽红衣飞身立于屋檐,手中铁琉月银鞭闪烁着森然的寒意,毫不留情地朝景苑抽过来。银鞭在凌兰奚变幻莫测的身姿和手法中仿若有了生命,如蜿蜒前行吐着淬毒信子的毒蛇,时刻不离缠绕着景苑的身体。景苑疾步如飞,在屋檐走廊、平地石雕间躲避跳跃,休迅若凫,飘忽若神。那银鞭紧随其后,所到之处,瓦片碎砖横飞,无一幸好,可见凌兰奚没有玩笑,招招阴狠,鞭鞭致命。
红月殿前的打斗引来了不少谷中弟子,南朱门凌兰奚的鞭法享誉天下,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那青衣女子虽不甚熟悉,但能在凌兰奚鞭下游走自如的想必也是高手,以一传十,不一会儿就围聚了一大圈的人,看得津津有味。
人群中有一雪鬓霜鬟的老者,段木生悠悠然抚着胡子,眼中光彩流动,讶异于景苑的成长。这还是一年前那个初入谷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吗?再看一眼不远处的南门甫翊,嘴角带笑,神情自若,似乎毫不在意输赢。
“这女子的轻功是公子所教吧,当真是极好。”柳子然站在南门甫翊身侧淡淡开口。“孤雪岭缥缈北坡风雪里和阿满对战练就的轻功当然是极好。”南门甫翊不以为意。“她想必自己也不知道这功法的高深吧,可惜不懂实战,怕是过不了多久就支撑不下来了。”柳子然点评道。
“这在场众人也恐怕只有你这么快就瞧出端倪了。她根本就不是凌兰奚的对手。”南门甫翊笃定道,但依旧只是旁观,并不准备做些什么。
一刻钟后,景苑渐感疲乏,步法身形落后。被凌兰奚的银鞭抽出几道猩红的血口,心绪不稳,步法混乱,更是在漫天鞭网中脱身不得。
“她居然不懂得反攻,有意思。”柳子然侧着身子笑问道。“你不准备指点一二?”“我准备的武器是要自己学会杀人的。”南门甫翊玉扇握手,阴诡一笑。
景苑在凌兰奚凌厉的攻击下,步步退后,孤身一人在黎洞练武的经历让丝毫不知道该如何反击,只知躲避。周围人群见胜负已定,觉得索然无味,逐渐散去。
“姑娘用剑!”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大吼,景苑陡然神志清明,记起在黎洞日日夜夜熟记于于身体血液的剑术。慌乱中,手按到腰间,清脆一声剑响一瞬间,仿若傲月当空,气满风华。是悬影!散去的众人被这绝世名剑吸引住目光,纷纷回头。软若丝绸的悬影死死缠住铁琉月银鞭,“他竟然连悬影都给了你!”凌兰奚狠狠拉直鞭子一端,咬牙切齿道。
说着,猛地一拉,将银鞭收回手中,飞身直下,近身抽来。那银鞭竟在转瞬之间变短变粗,转换形态,杀气更甚之前。悬影在手的景苑早已定住心神,不慌不忙,剑气纵横。舞动的软剑与银鞭相击,震得两人俱是身心一颤。“好强的内力!”凌兰奚心下感慨,这小姑娘若是再多些历练,绝不止现在的成就。但是现在……她绝不会给她赢的机会!凌兰奚双掌合十,左右手相接间,鞭子分为两截,双手各执一条,呈围合之势向景苑旋来。景苑一凝眉,翻转剑花,银色剑尖贴着凌兰奚的袖口直削而上,凌兰奚手腕一沉,缩后,另一手却丝毫没有放松攻势,粗粝的鞭子飞速甩上景苑后背,青衣少女在众人惊呼中扑倒在地,咯出一口鲜血,握着悬影的手苍白无色。
凌兰奚缓步踱来,鲜红裙裾带起阵阵尘灰,嘴角一丝邪魅的阴笑,嘲讽道“就凭你,也配用悬影?!”景苑低头不语,握剑的力度又大了几分,青筋暴露。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竟敢对阮门主动手,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说着再次扬起了鞭子。阮颢见状,急匆匆跑过来阻拦道,“兰儿,算了算了,我这也没什么大事,你又何必动这么大气呢?”“死胖子,滚开!老娘教训人,用得着你插手?!”凌兰奚一掌推开阮颢。
一直站在一旁观战沉默不语的温仓接住踉跄的阮颢,难得开口说话,“阮兄当知凌门主大怒可不是为了你,你又何必瞎掺和呢?”阮颢没好气地白了温仓一眼,他如何不知道凌兰奚闹这么大是为了上头那位,可看一眼摇着折扇,置身事外的南门甫翊,哪里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样子,倒是他这个外人舍不得那受伤的小美女,平白担心。
“依谷中规矩,以下犯上者。处以鞭刑四十,杖刑三十,今日谷中众弟子在此,我既为门主,就给大家好好树树规矩,也好让你们知道,谷主虽闭关一年,但这门章法规可不得废弛!”凌兰奚清亮的声音响彻红月殿前,说着用尽全力朝跪坐在地上的景苑挥起鞭子。
景苑嘴角血迹未干,发丝凌乱。呆呆看着闪烁着阴冷煞气的银鞭离自己越来越近,说时迟那时快,咣一声响,羊脂白玉扇打着转儿飞来替景苑挡过一击又回到南门甫翊手中。
凌兰奚猛然回头,看向站在台阶上笑而不语的南门甫翊,美眸中怒波翻腾,“怎么?谷主要替这女娃出头吗?”
“她已经输了。”南门甫翊平静回道。
“可她还没有受到该有的惩罚!”凌兰奚争辩道,心中的怒火与嫉妒消散不去,南门九那个傻子也就算了,可为什么就连这个不知道哪里捡回来的野孩子也要出现来争夺南门甫翊的注意力?现在见到南门甫翊为景苑出头,更是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
“惩罚?她又有何错呢?”倏然间,众人只见一道虚无身影飘过,南门甫翊已经瞬间站在了景苑身旁,俯身蹲下,握住她的左手,慢慢抬起,撸起少女青衣水纱衣袖,露出瓷白手臂,一朵红梅跃然而出,现于阳光之下,现于在场之人眼中,周遭一片此起彼伏的嘘声。“苑儿是我的人,这谷中除了我之外,有谁是动不得伤不得呢?阮颢你说,是吗?”问向阮颢,看的却是凌兰奚,眼中多了几许警告的意味。
“是是是,景姑娘开口,我这条命都能双手奉上。”阮颢自然不敢违逆南门甫翊的意思,虽然知道凌兰奚会不高兴,但还是嬉笑着凑过去附和道。
“阮颢你!”凌兰奚龇牙骂道,“那悬影呢?南门家训,悬影剑历代门主不离其身,公子就这么随随便便丢弃给了个外人吗?”凌兰奚不甘地质问道。
南门甫翊斜睨一眼凌兰奚,转而回身看着谷中众弟子开口“不过一把剑而已,从今以后,苑儿便是我的悬影剑,不离其身,追随左右,何谈丢弃之说?”字字句句,落地成声。
此话一出,不光是围观子弟,就连四大门主和段木生都一片哗然,这就相当于向整个灵安谷宣告了景苑在谷中仅次于南门甫翊的超然地位。伏在地上的景苑更是瞳孔蓦地放大,心猛然一跳,他的……悬影?不离其身……
凌兰奚脸色一阵难看,气急败坏地跑走了。阮颢大步追了过去。“还都愣在这干什么?都没有事情做了吗?!”一声厉喝,段木生挥袖出声。围观弟子讪讪离去,在场一时之间只剩下了南门甫翊、温仓、柳子然、段木生和景苑几人。温仓和阮颢告辞离去,段木生踌躇许久,温声说道,“公子今日不该这般不给兰儿颜面的。”
“谷中如此多人,也就段长老敢直言说我不是了吧?”南门甫翊笑道,“公子恕罪,老夫绝无不敬之意。”段木生慌忙行礼,南门甫翊一伸扇抬起他的手,“长老不必如此拘谨,如果在这灵安谷,连你都不敢和我说实话了,我还能相信谁呢?”淡漠的声音不带有丝毫情感,段木生却一阵心疼,南门甫翊是他看着长大的,从那年被带回的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到今天让整个江湖畏惧的一派之主,他看着他改变,这其中的艰辛险阻,是他一步步迈过来的,踏着多少人的尸骨鲜血,而往后还有更多人的血要流,他不能心软,他身边的人也不能丝毫手软。他用很辣毒绝的手段计谋让江湖闻风丧胆,让整个灵安谷马首是瞻,也因此独身一人,孤绝冷清。
南门甫翊轻轻伸手,扶起一直跪在地上的景苑,“长老知道铸剑师铸成剑后做的第一件事什么吗?”不等段木生开口,又望着景苑说道,“是见血光。”说着指风削下一角衣衫,擦拭干净景苑手中悬影剑上的血迹。“我铸了这样一把剑,自然要让她见血见光,洗尽铅华,自然要用她披荆斩棘,风采耀世。 ”冰凉的手指缓缓抚上景苑的脸颊,像是在抚摸一把绝世利器,及尽温柔。
那一瞬间,景苑仿若灵魂脱离,无欲无求。
段木生已然知晓南门甫翊的全部用意,托故离去,临走前,还是不放心回头多了句嘴“兰儿虽说大公子几岁,但到底也是从小长在灵安谷的,那丫头自小好强,对南门家也是一心一意,公子若得空,还是劝抚几句吧,免得寒了心,她倒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