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然不语,直步向前,牢牢锁住黎兰逐渐迷失的眼睛,静默,冲击,再长驱直入。在强大术力操纵下,黎兰公主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踉跄跌坐在了楠木椅上,陷入无魂无魄的晕眩中。
柳子然缓步坐到黎兰身前,直视黎兰无神的双眼,英眉微拧,开口问道,“公主隐藏的秘密是什么?”
面前人苍白的脸上抽搐了一下,似是在做最后的挣扎,片刻就归于平静,恍惚木讷地出声道,“羌乙……”
羌乙?!西境祭司羌乙?!柳子然心猛地一惊,怎么祭司台也扯了进来?!微一迟疑,温厚的声音继续深入,“羌乙是谁?公主和羌乙是什么关系?祭司台和皇室又是什么关系?说出来,说出来……我,要你把你知道的一切完完全全地都告诉我……”
黎兰黯淡无光的眼在说到羌乙的一瞬间迸出了细小的光,像是遮掩不住的强烈情感。然而最终屈服于柳子然越来越深沉黑暗的瞳纹里,一字一句说出深藏心底的滔天秘密。
焚香的炉口处,白烟飘忽起舞,将整个房间置于静谧的香氛里,火尽香停,故事终了。从容如柳子然也沉浸在黎兰的话里久久回不了神,一直紧握的拳头在云白衣袖里缓慢松开,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起身大步离开,再不做停留,留下一句话回荡在黎兰公主耳边,“我会遵从公主的命令,但那是为了苑儿,仅仅是为了她。”
柳子然出宅院弃马,轻功加身,疾步如飞。呼啸的风就像他此刻难以言表的心情一样沉闷而晦暗,脚下越来越快,踩过浮萍,迈过草尖叶片。脑中都是封茗苑无邪的笑颜,她是如此单纯的孩子,上天却给了她那样的命运!黎兰公主道出的真相如同沉重的鼓槌地一下下敲击着柳子然的心房,黎兰,羌乙,一个贵为一国公主,金枝玉叶。一个身居祭司之职,无上荣光,谁能想到这样的两个人会暗渡陈仓,生下一个女儿?!
婚后不久,黎兰公主发现自己的夫婿已然知晓女儿并非自己亲生的真相,并有意除之。为了保护自己和羌乙的孩子。不惜将真正的小公主殿下远送他乡,将自己侍女和侍卫私通的婴儿也就是封茗苑带到身边,与自己的亲身女儿掉包。封茗苑代替了那个孩子的公主身份,在宫墙深处毫不知情地成长,如一株默默攀岩上升的壁花,徒劳无功的盛放并等待最后的凋零。柳子然想到那个常常伏于自己膝间撒娇求宠的女孩儿,眼中飘忽而过一缕不忍,原来她一直都是替代品,从头到尾,她不过一个最终赴死的替代品!
“苑儿的真实身份,这世上除了我和心腹以外,便只有孟南古与公子二人知晓了,就算是羌乙,我也从未告诉过他那个孩子的存在。孟南古野心绝非只在朝堂,对祭司台下手是迟早的事,到了那时,苑儿必将成为这场灾难中的牺牲品。我这一生,婚姻不如所愿,情爱不得所偿。把封茗苑送入碧落宫,一来是为了借助贵派妙术继续伪造她的身份,隐藏我的亲生孩子。二来也确是希望她有个安身之所,希望变故发生之日,以碧落宫的力量能保她一命。毕竟对于苑儿,我到底亏欠良多。”黎兰公主的话尤在耳畔,柳子然已飞身踏过了万重山水。
子时月满,空荡的石洞里,一袭月白身影在冷风中显得格外萧瑟,“柳公子。”少年回头,深沉的面色上是不属于十七岁的成熟稳重。
庭芳抱着熟睡的封茗苑立于清泉溪涧下,等待着这位年少的新任碧落宫主的指示,柳子然的眼光轻轻扫过睡颜平稳的封茗苑,按下心中一抹难言的苦涩道,“把她放下来。”
封茗苑下地,睡眼惺忪,身姿不稳,揉揉了眼睛看到立于高处的柳子然,被弄醒的烦闷瞬时抛到九霄云外。肉乎的小脸荡着笑意朝他奔去,柳子然飞身旋过,云白衣衫卷过步态笨拙的小人儿,瞬间将封茗苑抱在了怀里。
双双落地踏于被溪流环绕的青石板上,柳子然半蹲着身子,笑望封茗苑道,“苔藓湿滑,殿下小心。”
“子然哥哥怎地又称苑儿为殿下了?”封茗苑嘟嘴不悦。
“因为苑儿是公主。”
“可是……”
“公主便就是公主,这是苑儿的身份,不得忘,不可忘!”柳子然少见打断封茗苑的话,语音严肃,眸光异动,似是下了某种艰难的决定。
封茗苑从没有见过这样言笑不苟的柳子然,一时愣愣磕磕不敢回话。
柳子然见封茗苑犯迷糊,不自觉摸了摸她的头,柔下语气道,“今夜月朗,难得闲暇,子然送殿下一件礼物可好?”
“礼物?”封茗苑眼睛迸出奇异的色彩,欢呼叫好。
“苑儿不问问是什么礼物吗?就这样轻易接受了?”
“不管是什么,子然哥哥给苑儿的,一定都是好的。”封茗苑仰头笑道。
柳子然放在她头上的手猛地凝滞,心口一揪,子然给的,苑儿真的想要吗?这样命运真的是苑儿要的吗?眉头紧锁,眸色黯然。
“哥哥……”封茗苑小声打断柳子然的沉思。
柳子然回神,低低一笑,从袖口中掏出一张画有灵蛇图腾的锦帕问道,“苑儿可曾见过这个图案?”
封茗苑蹙眉,辨了一会儿道,“苑儿在母亲身上见过有,还有兰儿姐姐也有。母亲说我天生体弱,图腾不曾显现,长大自然会生出,要我好生隐瞒,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了。”
“这是西境皇室图腾,是西境皇族的象征,苑儿体质特殊,才会看不见,需要有人借助外力将其引出来,今夜子然便替公主了却这桩事好不好?”
柳子然本以为封茗苑会满心欢喜地应下,却不料面前一向笑盈盈的小姑娘畏缩着退了几步,低头皱眉沉默了起来。
“怎么了?苑儿不愿意?”柳子然轻问。
封茗苑咬了咬嘴唇,静默半晌开口,“母亲的命令,苑儿不敢有违。”
柳子然惊骇,苦涩难言,原来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分明只有五岁,可是宫墙庭院,勾心斗角里的成长却早让她洞察人情冷暖,知晓真言假语。柳子然歉然一笑说道,“若是苑儿不愿意,我可以……”
封茗苑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我知道子然哥哥不会害苑儿的。”
柳子然迟疑,一直默不作声观察一切的庭芳适时开口,“公子不要犹豫了,这是唯一的路。”
唯一的路,唯一的办法,保这孩子免受一死的唯一办法,一旦身份被揭穿,必死无疑,可是公主的身份何尝又不是另一条生死不明的路呢?罢了,若保不了遗失无虞,只有片刻安定也是好的,柳子然抿了抿嘴唇,狠下心来,从携带的木盒里取出三柄银针,提气运功,浅白光晕凝于针尖沾染着鲜艳的染料层层递进渗入封茗苑白嫩的肌肤内。
封茗苑吃痛,一张红艳的小脸霎时苍白,眨巴着泪珠叫痛。
柳子然一个指尖用力点向她的昏穴,身前小人立时不再叫喊,瘫软在地,柳子然小心翼翼将她平放在青石板上,继续施功作画,闪着银光的锋利针尖在柳子然手中犹如天外之笔,游龙走缝间,一只吐信凶狠的灵蛇跃然于一片白皙中央。画成针收,隐隐渗出的血珠和着青青绿绿的染料在封茗苑的腰间蜿蜒流淌,柳子然用锦帕轻轻擦去血污,头也不抬地对庭芳说道,“在下已经完成公主所托,姑姑可以回去复命了。”语气阴冷。
“有劳柳公子把小殿下送回去,奴婢先行一步。”庭芳一拱手,转身飞身离去,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柳子然弯腰将封茗苑从冰凉的青石上抱起,他记起初见封茗苑的那一晚,迷失在火场里的小女孩毫不犹豫地抱住了自己,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中被上天安排好的,他注定要捡回来这么个身世迷离的孩子,注定要陪她走过生死难卜的日子。修长的手指温柔捋起封茗苑被汗湿的碎发,细碎的言语如同漫步山岚的清风游游荡荡,“卿年甚小,不知吾意。令树拥山,使吾护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