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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安一梦 东青门柳子然

景苑随凌兰奚下楼,出知安阁,凌兰奚从层层叠叠的水波绿萍中牵出一列竹排,把竹桨递到景苑手上,指着幽冥湖东边一大片茂密的浮萍灌木丛说道,“一直往东划,有一条隐蔽的河道,顺着河道划到下流,是一片竹林,是东青门的地方,你进去从柳子然那里拿到天篱子,在天亮前回来,与我一同出谷。”

“天篱子?!”景苑诧异道,她师从段木生,饱读医书,自然知道天篱子是什么,没想到柳子然居然能有这种稀世秘药,这个柳门主,可真是个奇人啊,心中暗自对柳子然产生了好奇之心。待她反应过来,凌兰奚已不知所踪,身前空无一人,只有空空荡荡的一叶排筏。

景苑跳上去顺着凌兰奚指的方向挥动竹桨,她一直以为幽冥湖是坛死水,没想到这满湖青萍下竟暗藏玄机,若不是凌兰奚指路,她是怎么也找不到这条河道的。到底是刚来到灵安谷就被关进百药阁专习医理,不与人交流,而后又在黎洞闭关一年,景苑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对灵安谷知之甚少。谷中大小事务、建筑用处、方位、一应人员她都一概不知,不禁感到羞愧,毕竟南门甫翊给了她这么大的权利,暗下决心,日后一定要更加勤奋,多多留心注意,尽快成为公子的有力臂膀。

晚风拂面,月色朦胧,整座山谷都被笼罩在宁静安详的光晕里,仿若仙境,但景苑知道,灵安谷远远不像表面看上去这么与世无争,它如同这被万千水萍覆盖的幽冥湖,隐藏着曲曲折折的河道和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秘密。

划至下游,浮萍渐少,最终空无一物,连一点水生植物都看不到,水面静得可怕,黝黑一片。为什么好好的水草浮萍到这儿就全部都没有了呢?景苑觉得古怪,将路程中遗落在竹排上的花草拿起来丢进水里,那还残留生命迹象的植株瞬间变成黑色被消融吞噬,景苑心惊,机警几分,往竹排当中退了几步,凝神观望四周。夜很静很静,风也停止了,嘶嘶的声音越来越近,景苑的手放在悬影剑柄上,紧紧握住。她能感觉到危险的气息一步步逼近,屏气凝神,杀气浮现眼眸。

失去掌握方向的竹排在水中漫无目的漂浮,嘭一声响,竹桨滑落掉进水中,激起层层水花波澜,就在那一瞬间。数不清的毒蛇攀上竹排,弓起头部,朝景苑猛扎过来剧烈攻击,景苑立时跳起,跃到半空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中软剑,寒光乍现,剑气围成一个圈,只在瞬间,无数吐着信子的蛇头被砍断掉落在书里排筏上,滋溅的血浆更是斑斑。一轮解决完,还有各种毒物源源不断攀附过来,景苑不敢掉以轻心,一面挥剑一面思忖应对之策。

就在这时,浓密大雾中飞来一根藤蔓,缠绕在景苑腰间,随即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拉到半空中,遁入黑暗夜色里。这藤蔓被人用内力操控,景苑稍一探测,便觉功力惊人,自己远不是其对手,便乖乖低任其动作,暗自打探,发现这大雾弥漫处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被层层雾气掩藏,难怪自己方才找了许久也找不到,想必这就是凌兰奚所说的东青门了,东青门擅毒,刚刚那水中毒物大概也是东青门的部署了。

传言这位柳子然门主心细如发,博古通今,又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与医药毒理,惊才绝艳。如今仅凭这河道机关看来,这柳子然就绝对是个不凡之人。那么想必自己身上的藤蔓和这隐而不发的功力也是这位柳门主的手笔了,思及此处,景苑身体一松,从半空坠落,景苑在空中调整姿态,稳稳落在空无一人的幽静竹林间,环顾四周,并无人迹,随即低头拱手,朗声说道,“多谢柳门主出手搭救。”

“我并不是在救你,我只是舍不得我养的那些个畜生被你用作了练剑的道具,它们,可比你值钱多了。”清雅的声音在林间传出,宛若和煦春日,陡然让人在这常年严寒的离罗山生出了丝暖意。景苑望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着缓缓现身走过来的柳子然,月白衣衫,墨发垂额,像这竹林间披着雾色的白月,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却莫名让人想要接近,好像很多年前就认识的故人。虽说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从未仔细端详过柳子然其人,不由好好打量了一番,景苑是不甚在意外表皮囊之人,却不得不承认柳子然长了一张能倾倒世间万千少女的脸,尤其是他的眼睛,美的宛若缀在如水月色中的耀耀星辰,透亮干净,纯洁似冰山白雪,没有分毫尘埃。但是,就是这样一双令人沉醉惊艳的眼睛里,好像缺了些什么,到底是缺了什么呢?景苑不由锁眉凝思,完全忘记了自己来的初衷。

倒是柳子然轻轻笑出了声,“都说南门公子身边那个小姑娘心无一物,是个只知道听公子话的木头人,没想到就是这么个木头法,就这样毫无戒备地在不相熟的人面前放空了吗?你说甫翊要是知道了你初次办事就如此失态,会不会罚你?”

柳子然一番话点醒了景苑,景苑连忙致歉说明来意,柳子然倒是也没在意,“随我来吧。”噙着微笑领景苑走进一条僻静小道尽头一间雅朴的屋舍,若不是因为置身于灵安谷这么一处不寻常之处,倒真得叫人把这里只当做普通农夫的茅草屋,一间院落,三所平房,几块菜地。想不到声名在外的柳子然居所竟是这副模样,有点出乎景苑意料。柳子然顿足似是猜出了景苑心中所想,淡笑着打趣道,“陋室寒酸,让姑娘见笑了。”

“陋室高洁,是在下唐突沾污了。”景苑又一次致歉说道,“传言东青门门主柳子然毒绝天下,诡谲阴诈,穷奢极侈,今日一见,大相径庭,才让景苑失礼,还望门主勿怪。”

柳子然听完,笑意更深,“传言也说姑娘寡言少语,冷若冰霜,今日一见,也只是个伶牙俐齿、毛手毛脚的普通孩子呢,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景苑登时满脸通红,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不过柳子然的话倒叫她好生反思了起来,要说在这谷中接触时间最久的也不过是南门甫翊、秦绝、段木生三人了。可就连这三人,每次在一起时也不及与这柳子然片刻之交,毫无戒备,言语尽开,自己这是怎么了?

窘迫间,已走进了房舍内间,屋内都是密密的格板和书架,放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器皿。“尤柯!”柳子然召来一个约莫只有八九岁的男童,那男孩穿着与赭石衣衫,戴着与圆润粉嫩的脸极不相符的老成高帽,故作严肃地走了过来,规规矩矩向柳子然行了一礼,“师傅。”

“去最后面那档暗格把里面的琉璃瓶取出来给我。”柳子然吩咐道,那男童十分听话地走开了,景苑候在原地,柳子然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一时之间,屋内十分安静。过分的安静让景苑模模糊糊听到了些不寻常的声响,这声音似曾相识,像是……

景苑蓦地一惊,快速抽出悬影剑一寸余长,转动剑柄上镶刻的夜明珠,如烛荧光布洒屋内,一瞬间景苑看到整个屋内墙壁木梁上悬挂蠕动的毒蛇、蜘蛛、蜈蚣。心口一窒,几乎是毫不思索的拔剑挥斩,风驰电掣间,柳子然按住了景苑的手,微一用力,银剑归鞘。“别动!”柳子然厉声喝止住景苑,“没有我的命令,它们不会伤害你的。”有了这句话,景苑瞬时心安,慢慢放下警惕,柳子然也收回放在景苑腕上的手。

景苑低头,看着手腕上慢慢移开的修长手指,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像是淙淙溪流中浮过的绸带,凉,和南门甫翊的手一样凉,但又不尽相同。南门甫翊的手乃至全身都是冰冷的,是刺入骨髓,让人避之不及的寒意。柳子然的手也是冷的,像夏日夜间的流水,是带着温润让人忍不住想要握住的清凉。

“客人到主人家来,却尽想着破坏主人家的东西,你可真是不懂分寸。”柳子然嘴上训道,言语间却没有分毫责备之意,反倒像是在安慰景苑突然之间受惊的心。景苑一阵心暖,望着面前春风拂面,眉眼带笑的男子接受了这份好意。

“适才在竹林外斩杀了不少门主的养物,实在抱歉。”

“这些东西最终的命运也不过是做药入引,你不用放在心上。”柳子然随手勾住一条蛇放在肩膀上逗弄道,“倒是一直让姑娘受惊,在下才是过意不去啊。”说着对景苑粲然一笑。

“没有……”刚准备开口的景苑被柳子然这恍若星辰的一笑摄住,半晌失语,这样的一双眼睛,含着笑意时波光潋滟,皓若晨曦,藏着无穷无尽的旖旎风光,不沾尘世烟火,美得摄人心魄,惹人沉醉。可就是这样一双纯粹干净清澈的眼眸,为什么让景苑觉得莫名悲伤呢?好像缺了什么,缺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景苑移开目光看到了柳子然肩上那条阴恻恻的青蛇,吐着粉色的信子,黄绿的琥珀瞳孔里没有一丝生机。电光火石间,景苑想到了什么,浑身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看向柳子然,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一面内心叫嚣着不可能,一面还是没有忍住脱口而出,“你……你的眼睛……”

微笑着逗弄毒蛇的柳子然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僵硬了许久,最终无奈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竟然没有瞒住你,这世间知道我目盲的人寥寥无几,我自认为掩饰得天衣无缝,怎么你不过见我几面就看出来了呢?”

景苑还震惊于柳子然看不见的真相中,愣了许久,缓慢吐声,“大概,大概是我也曾经失明过吧。”回忆起曾经被母亲残忍虐待推进火场致盲的右眼,心中一阵苦涩。那么柳子然呢?他又经历了什么?相识不到一个时辰,景苑就惊慕于柳子然风采卓然的气度,深不可测的武功和言谈之间的满腹经纶,而这样一个本该誉满江湖,风流浪荡的少年公子竟隐匿于这黑不见五指的颓腐山林中于毒蛇草兽为伍,是因为这双眼睛吗?他又是怎样一片黑暗里学会与常人一样生活、说笑,学会研制毒药,修习医理的呢?景苑不禁感到一丝惋惜。

“你的气息变低了,心跳也变慢了,我听到了你的情绪,你是在为我感到难过吗?”凝滞的呼吸中,柳子然笑着开口,望着景苑,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景苑没有说话,她不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柳子然她总是藏不好自己的真实的想法和情感,就好像面前这个看似无害的白衣男子是那个可以让她毫无芥蒂倾诉一切的人,她不喜欢这种没有理由的信任感,很快收拾好情绪,正襟回道,“我是在为自己感到难过,无意间发现柳门主最大的秘密,我是不是命不久矣了。”

“确实,你带着这样一个秘密走出灵安谷,实在让我放心不下。那不如?”柳子然诡异一笑,猛地出手,迅雷流光间,一枚玉白药丸弹入景苑口中咽了下去。景苑美眸微睁,惊恐地望着柳子然,“你给我吃了什么?”

“当然是我独门秘制的毒药啊,估摸一下时间,等你替公子办完事,大概就毒发毙命了。”柳子然抚摸着肩上滑腻的蛇头,漫不经心说道。

“柳子然,你……”景苑指着面前男子,气得发抖。

“当然了,如果你一直都闭紧嘴巴,或许这毒就不会发得那么快,再或许你办完事回来求求我,我善心一发,就把解药给你了。”柳子然笑得温润无害,嘴里吐出的都是让景苑恨得牙痒痒的话。

两人对峙间,药童尤柯端着古朴的木匣子走过来,“师傅,您要的东西。”双手奉上,柳子然接过木匣后打开,取出里面半透明的琉璃瓶,从瓶内散发这紫色的微光。柳子然把瓶子递给景苑,“这便是凌兰奚要你来拿的天篱子了,天篱子是西境秘香,我倾尽毕生所学,也只研制了这一瓶,你把它带去南夏,可要好生使用,万不可糟蹋了。”说完就不再管景苑,向屋外走去,经过景苑身旁时,微微侧身,把手搭在景苑肩膀上,幽幽开口,“忘了提醒姑娘,天篱子不溶于水。”

“什么?!”景苑大惊,公子的意思是在洛河里投毒,既然天篱子不溶于水,还有什么用?看着不紧不慢走向门口的白色身影,景苑咬咬牙,俯身拱手无力道,“请门主指教。”

柳子然停住了脚步,好似心情极好,负手望月,郎朗开口,“姑娘还不走吗?天可快要亮了,再不离开可就要误了出发的时辰了。”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天篱子的用法。”景苑急急追问。

“既是秘香,自然有秘香的用法。天篱子不溶于水,可这世间总有东西能溶于水不是?姑娘上路吧。”柳子然站在门侧,向外做了请的手势。

景苑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握紧手中琉璃瓶,道谢告辞,向来时的小路走去。

“难不成你还要从来时的河道回去?”柳子然在她身后忍不住出声,“那可是一条只有下流不可回溯的河道”柳子然好意告知。

“不然呢?难道还有其他路可走?”景苑疑惑。

“这世间的路有千万条,河流水道又怎么会只聚往一方呢?”他的声音在迷蒙大雾里像掩上了一层轻纱,听不真切,好似藏了万语千言。

“尤柯,送送景姑娘。”

“是,师傅。”身板矮小的药童执了盏灯领景苑离开茂林深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