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净化着干燥的空气,让雨后的夜空变得更加的清冷,天空斗转星辰为王府的东院披上一层厚厚的纱。
守夜的下人敲了三下铜盘,扯嗓子喊了一声三更,禹缈躺在床上翻了一个白眼。脑海之中的记忆总是闪过一丝让人无法阻挡的幻象,隐隐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样的话,可住了这么多年了,到最后也没听上这一句,倒是这三更的喊声,比草原上的狼叫声还要吵上三分,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就睡得这么死。
既然醒了哪里还有心睡眠,禹缈放轻脚步,慢慢的换上衣服推开房门,四周的下人睡得正香,自然没有在意自己家的主子已经出去了。
空荡荡的院子被下人收拾的干净,一片落叶也寻不得,只留下一颗大柳树,无精打采的对着月光打着瞌睡。
禹缈坐在自己做的秋千上,就那么无聊的荡着,看着月色下的一砖一瓦,恍惚有些出神。
今天的月亮很圆,却不知未曾见过面的亲人,是否无恙。
王府之中的少爷们都是养子,岩王年迈不能生养,禹缈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身世,常常寄托相思于那飘渺无期的夜空。
待思绪缓缓流入星空,伴着月色投向另一片银河世界,那里有自己的牵挂和寄托。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禹缈很自然的想起了这二句诗,那是来自他内心深处的记忆,奈何他始终想不清那段记忆属于谁,只当是梦境幻象。抬头望月,星海无岸,一望无际。
禹缈来到这个世界十多年,年幼时候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只有当他一个人站在夜空下沉思的时候才会偶然想起隐约的片段。
禹缈还在那里沉思,上面树上繁茂的树叶处,一道黑色的身影好似踩断了一根树枝,突然从树梢掉了下来,摔了一个狗吃屎。
禹缈愣了一下,晃动的秋千停了,借着月色,这人穿的是灰不拉几的麻布衣,看那破旧口子上面的补丁,禹缈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人是谁了。
“老丁头。”
这王府里面的人禹缈闭着眼睛都能点出来,自己这小院子,论寒颤的程度,谁也比不过老丁头了。
“少爷。”
狼狈的起身,冲着禹缈憨厚一笑,虽然已经知道这老丁头算是顶尖上的尖子高手了,可那傻傻的一笑,还是让人有一种错觉。
禹缈没有回头,更没有看向他,似乎好久没有晚上出来看看了,今儿晚上的月亮真的很圆,就像是脑海中记忆中提到的十五。
禹缈闭着眼睛,长长的吸了口气,过了一阵,睁开眼睛,还是这里,还是这王府大院,自己还是自己,什么都没有改变。
老丁头静静的站在禹缈的身边,有些想说什么,最后也咽了下去。
良久,夜更冷了,禹缈这才开口。
“老丁头,你来这王府多久了。”
“回少爷,已经十年了。”
“十年了。”
禹缈嘟囔着,从秋千下面跳了下来,走到丁雁山身前,扑通跪在了地上。
“少爷!你这是干什么。”
丁雁山惊愕的想要扶禹缈起来,可用力却发现这孩子的筋骨竟犹如磐石一般的硬,一时竟然扶不起来。
似是之前勾起的忧伤,禹缈再也忍不住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也是他和眼前这个老人隐约的默契。
“十五年前,你送我来到这里,而后过五年,王府之中忽然多出了一个人,一个守在我身边的老奴。”禹缈红着眼睛,颤抖的声音缓缓的说着,老丁头坐在地上,有些沉默,不知道说些什么。
“神龙三十六年,我六岁,那天深夜,屋外有刀剑声,声音响了很久,最后你浑身上下都是血,在院子里面洗了一夜地。”
“神龙三十七年,我七岁,在街上一个伪装成商贩的贼头从身后冲过来,是你帮我挡了一下,最后还趴在我身上,说和我玩个游戏,你哪知道,你肚子上的血都流到我新买的鞋面上了。”
禹缈沙哑的嗓子终于哽咽,说出最后的声音。
“王八蛋,你知不知道那鞋我最后刷了六遍才把血迹刷干净。”
“少爷。”靠在柳树旁,丁雁山再次笑了,只不过这次的笑容是欣慰。
“什么天下第一剑,你就是一个老混蛋。”
禹缈擦了把眼睛,跑到老丁头的身边,他自幼聪慧,自然知道丁雁山对他的感情绝对不是王府之中其他人能比的。
“叫我六子吧,王府长辈都喜欢这么叫我。”
丁雁山反应了半天,才摸了摸禹缈的头,说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你这孩子打小就聪明,我这么掩饰怎么躲过你的眼睛呢。”
禹缈嘻嘻一笑,然后盯着老丁头的脸庞,他今夜借着记忆之中的点点相思道出了一直藏在心中的话,自然还要问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家,比如家人。
丁雁山知道禹缈向问什么,本来还想守在他身边直到成年的时候再离开,现在想想,即便是自己现在走了,凭借这孩子的脑袋瓜子,也不愁在这复杂的王府之中混的不好吧。
“六子,你真的想知道你父母的事?”
恢复过来的禹缈,用他熟练的白眼冲着丁雁山盯了过去。
“其实你并不是孤儿。”
丁雁山第一句话就让禹缈心中一惊。
没有在意禹缈的表情,丁雁山继续说道:“事情是在十六年前,当时轩辕王朝新皇登基不久,从仙云千佛山传来了一纸加密文书,而后御史台下来大臣冒死进谏,参禹王府密谋造反,并送上禹王府师爷赵氏一族的亲笔书函,其中就有禹王府连同大梁王朝屯兵的证据,新皇震怒,下令将禹王府夷为平地,大小家臣客卿,家眷尽数杀之,当时禹王府势力不俗,分支众多,岩王府便是禹姓分支,当时西域与中土五朝关系紧张,新皇畏惧西域神山所以岩王府这才免遭这一难。”
禹缈沉默,简单的几句话,即便是写在史书上,聊聊几笔,或许里面的一个字便是千万人的鲜血与性命。血脉上的联系让他的背后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禹王是先帝座下最有名的神将,更以军功称王称侯,又怎么会没有一点准备呢。老禹王被杀之后,禹王府通过密道还是逃脱了一些嫡系。”丁雁山看向禹缈,昏黄的眼珠闪过一道复杂,道:“其中就有你的父母,当年他们似乎离开了中土,去了南蛮。”
禹缈听到这,有些疑惑,或者说是疑惑于老丁头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
“那个时候,我还在钻研剑道,得知禹王府有一本剑谱孤本,所以拜在王府之中,在禹王府做老王爷身边的暗侍,嫡系逃离时,你父母没有找到你,所以派我潜入禹王府来找寻你的踪迹。”
“怪不得江湖都以为你消失了,原来你身在禹王府中。”
禹缈知道自己的父母在世也算是了却了自己的一件心事,只是当年竟然有人诬陷大禹王府,其中定然有不少秘密,若是没人为大禹王府平反,将来他的身份暴露,岂不就是所谓的乱臣贼子之后了。
丁雁山皱着眉头,他最担心的就是看到禹缈这个样子,当年的他也是如此,只是知道了真相的他最后选择的隐退王府,只为了保护这剩下不多的血脉,真相的残酷,即便是他自己都承受不住,一个少年郎,怎么能承受的了呢。
丁雁山沉默,禹缈瞥了他一眼,“即便你今天不告诉我,我也早晚会查到的,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禹王府的仇家会不会找到我呢。”
听到禹缈这么说,丁雁山忍不住老脸一叹,“当年的事,我也没有查清楚,与你父母告别之后密道就炸了,我也再没有见过你的父母,那件事发生之后,我曾挥剑屠杀背叛王爷的赵氏一族,奈何赵氏得新皇抬爱,不仅封疆封候,更有几万兵马,老夫无能为力只好又潜入千佛山查看,最后还是一无所知,无奈之下只得进入岩王府保护你的周全。”
“岩王府中有人希望我死?”
“当年执行新帝命令铲除禹王府的人,就是你如今的母亲齐余凤的娘家表亲,更是你大哥禹九江的八拜之交,曾经的天策府上将军,如今的兵部尚书齐九江。”
“禹九江....齐九江....”
禹缈震惊的站了起来,这句话比之前的所有都让他吃惊,谁能想到当年屠杀自己家族的刽子手与岩王府的关系这么密切,一想到这里,禹缈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幽深的地窖中,惶恐与不安骤然袭来,丝丝凉意不断在他的心中滋长。
“你为什么要送我到这里来!”禹缈忍不住冲着丁雁山低声吼着,眼睛扫过身边冷清的空地,猛地锤了丁雁山的胸口一下,“你竟然知道我母亲便是齐家中人,你还让我进入岩王府!”
“我知道。”
丁雁山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的冷漠,浑身上下更是泛起一股寒气。
“禹王府一案,哪是那么简单的,这些年出手的势力没有一个来自岩王府。而且齐家与岩王府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密切,岩王府潜入的有很多刺客都是你大哥麾下暗侍解决掉的。”
“但齐九江杀害那么多人是事实,岩王隐藏不说也是事实。”禹缈眯着眼睛,眼中带着寒意。
“幼稚!”丁雁山双眉一挑,“这件案子涉及复杂,我查了这么多年也仅仅是找到了其中的冰山一角,赵家,齐家,甚至当年自前千佛山传来的信都有可能是他人的棋子,真正的元凶说不定还在哪个王府里面饮酒作乐!若是让真正的元凶逃脱,谁又能对得起禹王府死去的人!”
“我的剑厉害吧。”短暂的静默后,丁雁山再次平静的开口。
禹缈没心情夸他,淡淡的嗯了一声。
“即便是剑再厉害,也抵不过千军万马,也打不过百万铁骑啊,都说修仙问道,可下了山,谁敢说自己只手遮天?”老丁头悠悠一叹,吐出了心中那股解不开的浓愁。
禹缈有些颓废的低着头,经历了这一夜,这王府,他又怎么再呆下去呢。
“我要离开王府。”
留下一句话,禹缈便往屋里面走去。
“听说老王爷在为你找一个师父,三千大道,他在为你铺路。”
丁雁山的声音在禹缈的身后传来。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禹缈回头看向老丁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属于少年该有的深邃,“人永远不会无缘无故的对谁好,除非他心有愧疚,带着对过去的自责。”
丁雁山微微一愣,他没想到禹缈的心性竟然已经这么的成熟,成熟的让他都感觉到了一丝可怕。
禹缈嘴角扯出一丝笑容,见到丁雁山脸上的表情,给了丁雁山一个安心的眼神。
“放心吧,竟然我知道了关于自己的事情,总会留神的。”
“嗨.....”
东院落上空的月色依旧,只是前一刻还能勾起相思之情,下一秒却尽是寒夜冷清。
“吱嘎——”
房门被禹缈轻轻的关上。
同时被隔开的,还有这片王府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