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匠也上去了,他站在覃大婶身旁。往日,他站在课堂上安若自如,眼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有些不太坦然。
肖英按照乔克强昨天晚上安排的程序,说:“抽签仪式现在开始,下面首先由杨二妹上来抽取第一封。”
杨二妹从来没有经历这种大庭广众的场面,虽然她已经属于乔家的媳妇,可是她一直没想到要分占乔老爷的一份遗产,更没有想到要分割乔老爷的股票份额。而眼下,却第一个让她站出去,当着全体乡亲的面抽签。她感到十分意外和惘然,但很快又回过神来,不管抽到大小份额的股票,对于她一个曾经当佣人的妹仔家来说,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运。
于是,她从座位站起来,抻抻几下由于坐久了有些起皱的衣裳,便迈步走上讲台。她没有丝毫考虑,就从扇形中央拿起红信封,从从容容地交给覃大婶。
覃大婶用她那双隆满青筋的老手,撕开信封口,从里面掏出一页纸来,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几行黑字。她左看右瞧却一个大字也不认识,只知道其中写的“25000”几个数字。
她猜想,这大概就是二万五千元了吧。于是,她把纸条向大伙扬了扬,大声说:“杨二妹,分得股额25000元!”
就在覃大婶掏出纸条的刹那间,会场一片寂,大伙们把气息紧紧地憋住,等待着那一声充满刺激的搅挠人心的声音。当覃大婶用她沙哑的嗓门宣布杨二妹分割得的股金份额后,人群顿时沸腾一片,嘘声喝声彼起此伏。不知他们是在为杨二妹喝采,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这种奇特的不可思议的家庭财产分割仪式而迸发出情不自禁的冲动。
覃大婶把纸条递给教书匠。教书匠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看清楚覃大婶没有把股份金额看花眼。于是,他举起双手,做个让大伙先平静一下的手势,然后,慎重地开口道:“各位乡亲、工友,现在我把股份分割认定书宣读一遍……”
大伙们的议论很快又平息下来,听听乔团长写点什么新鲜玩艺儿。
“兹有杨二妹分得董事长乔应天遗留股金25000元,从即日起立据为证!中华民国23年5月18日。立据人:大儿子乔克强”
教书匠一板一眼地念完,双手慎重地把股金证据交给杨二妹。
杨二妹接过薄薄的纸片,仿佛感到手中托着一座沉甸甸的煤矿。是啊,黑牯岭煤矿就是靠这一股股有限的金额积累建成起来的。这其中曾经浸透了多少乡亲们的血汗,它是乔老爷生前从乡亲们的骨头内榨取出来的骨髓啊。如今,却轻飘飘地落到了自己手中,她激动而兴奋,却又感到惭愧内疚。她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双手不由抖动起来,眼睛也湿润了。
在她接过那份股权证据的时候,台下有好多乡亲替她鼓掌。
接着,吴玉娇、张凤美、乔艳花、乔克仁先后上前抽签。他们四人分别抽到3万5千元、3万元、1万元、5万元。
坐在位子上的郝守权内心一直没有停止过焦虑和兴奋,他焦虑的是乔府家眷首先把10万元的股签抽中,兴奋的是10万元的份额信封始终静悄悄地摆在桌面上。他心中盘算着,另一封的股份金也有5万元。暗暗高兴的同时,也频添几分不安,因为剩下的对手就是乔团长了。
他祈祷上天保佑他,但又害怕乔团长一下子翻脸不认账,翻手为云,履掌为雨常是权贵政僚们惯使的伎俩。正当他惴惴不安的时候,他听到肖英唤叫他上台抽签了。
郝守权好像听到法官宣判他死刑似的,面色一阵灰暗、苍白。本来,他希望最好自己轮到最末尾白捡个上上签,那时候,剩下的股额签不论是5万元还是10万元,那就由命中注定了。不管结果怎么样,乔团长都没能找借口来对他说三道四。
现在,既然乔团长安排他来抽第六张签,而且轮在乔团长前面,他知道是有意识的,故意留点颜色给他看看。眼下,已经到了非上断头台不可的关键时刻,后果是凶是吉,也只能由上天安排了。
他慢慢地从座位站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讲台中央,两只信封如同两枚生死令牌冷酷无情地摆在他眼前。在伸手拿左边那只信封的那刹那间,他回过头去,想看看乔团长是怎样看着他抽签的,只短短的一秒钟,他看见乔团长的脸好像是一块冷冰冰的铁板,圆睁的眼珠子仿佛迸射出两道不易察觉出的令人恐惧的凶光。
他畏惧那两道凶光如同两柄尖刀刺穿他的丑恶的心脏。于是,他匆匆地把脸重新转回来。半晌,他的手指尖触对了左边的信封,继而放下又摸摸右边的信封。他心中好矛盾,是摸对10万的好呢,还是抽中5万元的好呢?
他犹豫了好一阵功夫,心中激烈地打起仗来。他思忖道:就摸5万元的吧,好给乔团长有个交待,心中虽然是这么想,可是他还是十分希望自己抽中10万元股金。不论结果如何,想来乔团长也不好当众说话不算数。再说,他在会上也发过誓,他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吧!
郝守权的手在两只信封之间游来移去。他犹豫不定,不知哪一只信封才是他心中所期望的。末了,他干脆闭上眼睛,用手把两只信封搅来搅去,直到凭感觉分不清哪只原来是左边的,哪只原来是右边的才停止搅动。
这时,他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最后鼓足勇气,才拿起其中的一只信封。当他把信封交给覃大婶的时候,浑身的血液几乎凝结住了,心跳也几乎停止了,好像感觉到上苍劈头盖脑地向他脑门顶逼压过来。他不知道再等两秒钟、三秒钟,或许最多五六秒钟,自己是否还能正常呼吸。
覃大婶接过信封,不急不慢地撕开信封口。那动作,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但是在郝守权看来,时间显得那么漫长,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仿佛覃大婶不是在撕信封口,而是在撕裂他的躯体,撕裂他的四肢,撕裂他的头颅,使他浑身神经一阵阵痉挛、抽缩、颤栗……
他焦虑而急切地等待着上天的判决。但他很不甘心,仍然微微翕动嘴唇,默默祈祷好运降临。
“现在,我宣布,郝队长郝守权抽得乔老爷股金份额……”也许覃大婶喊得太急,一下子被口水呛住喉咙,语顿下来。
这下,可真把郝守权焦虑不安的心眼给吊住了。他见覃大婶用手捏捏喉咙,又用拳头捶捶胸口,急得两片嘴唇半张着,连眼珠子也发直了,而此时此刻他的心扑通扑通的狂跳,似乎比覃大婶还紧张。
教书匠见覃大婶差点儿一口气接不上来,便从她手中拿过那张纸,接着宣布:“郝守权队长分得股权份额10万元!”
哇……顿时全场轰动起来。郝守权在人们的喝采中尽力稳住自己激动得差点跳跃起来的双脚。他知道,在乔团长面前,还是不露声色为好,因为现在还未到最后高兴的时候。
乔克强显得十分宽宏大量的样子走上讲台,拿起桌面上剩下的最后那只信封,诙谐地说:“嘿嘿,看来只能继承老爷子留下给我的这5万元股额了!”
随后,他拍拍几下郝守权的肩膀,语调阴不阴,阳不阳的说:“郝队长,你以后不会再是穷乞佬了吧!”
郝守权听了这话惴测不出他是在挖苦他还是在奉承他。总之,他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威慑力向他逼来,他显得很尴尬。但是,他很快又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乔团长,我郝某能混到今天这副人模狗样,全托乔老爷生前的洪福,还有团长您的一手栽培。我郝某一定好好为公司的发展效尽犬马之力,如有二心,甘愿死在团长的枪子之下!”
“好好,男子汉说话算话,我绝对不反悔,老爷子留下给你10万元份额不算少了,这下你总算如愿以偿了吧,恭喜你哦!”乔团长语毕,双手作揖,特意向郝守权恭喜。
郝守权受宠若惊,连忙说:“乔团长,在下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就请团长大人多多海涵了!”
“噢,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了。我乔某在县城经常公务缠身,平时没时间回来打理公司的生产业务,公司的事就有劳于你郝队长多多费神了哦!”乔克强宽慰他说。
大会继续进行。接着,更引人注目的是选举公司第二任董事长。大会主持人乔克仁提名由肖英、杨厚实、覃七哥、黄五、柴四苟等五人作为选举董事长发票、唱票工作人员。
大会开了差不多一个上午,太阳照得大伙们汗流夹背。可是,乡亲们、工友们、股东们的情绪高涨不减,尤其是持有股票的股东们,兴趣浓郁地认真看着肖英等人分发到他们手上的选票。董事长候选人共有五个、即乔克仁、乔克强、吴玉娇、郝守权、甫文宝。他们看着、指点着,低声交谈着。
杨厚实拿着自己的选票,心中活动开了。他兴奋地想:乔经理毕竟比先前的乔老爷开明,公司的董事长也由股东们来选举,我可要好好投这一票。
持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杨厚实一个人,别的股东也是这样想的。不一会儿,大伙们用笔圈好自己心目中的董事长的名字,把小小的选票投入了设在讲台中央的红纸裱背好的选举票箱子内。
终于,唱票开始了,又一轮更富有刺激的大会议程,再次把人们的兴趣推向了高潮。当然,有一个人的心随着肖英那一声声抑扬顿挫的唱票声一蹦一跳。这个人,还是读者所熟悉的郝守权。
好运到底还能不能降到郝守权头上,只有天知道。
“乔克仁。”肖英大声唱票。
柴四苟在黑板上面写着“乔克仁”的名字下面划上一道。
“乔克仁”,肖英又一声叫喊起来。
柴四苟又接着划一道,乔克仁姓名下面已经整整齐齐地划满十几个“正”。
“甫文宝。”
“乔克强。”
“乔克强。”
“郝守权。”
“郝守权。”……
肖英的唱票声富有节奏地进行,她的嗓音清脆悦耳,娓娓动听,好比三月阳春的布谷鸟啼鸣,一声声绕在会场内,渐渐向清江镇黑牯岭的每一座山峰荡漾开去……
红水河日日夜夜不停地流淌,它如同大地母亲的乳汁,养育着两岸千千万万勤劳、聪慧的儿女。一代又一代红水河两岸劳动人民生活在大地母亲怀抱中,男的生长得彪悍、健壮、伟岸、英武,女的出落得温柔、纯真、漂亮、美丽。
杨家才和杨红杏两个孩子也像无数个红水河儿女一样,吮吸着大地母亲的乳汁,转眼间长大成人了。杨家才从9岁逃荒那年到现在,已经过去9年多了,如今已成为18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了。他身材魁梧,腰圆体壮,结实如牛。他小学读了两年书,几乎一夜之间,比同班的学生高出一大截,别的孩子站在他身旁,个子还不到他的胳肢窝,大有鹤立鸡群的样子。因此,他再也不好意思和小学生在一块念书了。
半年前他退学了,便到山里挖煤。而杨红杏如今也16岁了,她长着一副圆圆的脸庞,长眉睫,大眼睛,高挑的鼻梁把两颗眸子衬托得又黑又亮,格外有神。她笑起来的模样特别好看,嘴角微微往上翘,两片薄薄的红嘴唇辉映出两排白玉般整齐纯洁的牙齿。她脑后扎着一根又粗又黑的辫子,她走路的时候,垂在腰肢后的辫梢随着她的姿势忽而摆过来,忽而甩过去,令镇上的小伙子看得想入非非。
杨红杏姑娘从小过惯了苦日子,所以,日常生活中她一点也不挑剔、讲究。她现在穿着一件她母亲生前留下来的碎花衣裳,肩头打了一块十分显眼的补丁。继父和哥哥家才在山里挖煤,她一个人在家里几乎把所有的家务活儿全部承担起来。每天做完活儿后,她就利用空闲时间找杨二妹、王秀凤辅导功课。
这天早上,她从河边挑水回家盛满水缸后,就捧着一本书往镇上小学校走去。清晨的阳光,照在她那张汗渍渍的脸上,好像满脸布了一层晶莹的珍珠。她一边走,一边用绾了两道的袖子擦去脸上的汗珠。
“当!当!当!”上课钟响了,她不由小跑起来。
走到教室门口,杨二妹也刚刚走到那儿。杨红杏气喘吁吁地打声招呼:“杨老师,我迟到了!”
杨二妹点点头,微笑道:“快进去吧。”
杨红杏是个勤学好问的姑娘,她虽然被繁重的家务活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她坚持学习,不懂就问,因此门门功课都没有落下。王秀凤常常当着她的面说,如果杨红杏出生在县城有钱人家里,走入正规学堂念书,肯定更加有出息。有时候,王秀凤逗她:“阿杏,你想不想进城里上学啊?”杨红杏总是歪着脑袋、纯真地回答:“想啊,可惜我走了以后,谁帮我家养鸡、种庄稼、挑水洗衣服啊!”
“傻妹仔,家里不是还有肖英阿姨和你哥哥吗?”
“别逗了,阿英姨自家的庄稼活儿还忙不过来呢!再说,我哥哥和我阿爸在山里挖煤,我如果走了,他们的衣裳破了、脏了,找谁补啊洗啊?我不能只顾自己读书,不顾家里。”
“哎哟,你人不大,对家里的牵挂却不少啊。我说你呀,何不叫你哥早点娶个媳妇,到那时候哇,有心灵手巧的嫂子忙里忙外,你就能安心进城里念女子中学,可学到许多新鲜知识!”
每当王秀凤逗她叫她哥哥娶媳妇的话题时,杨红杏的脸庞仿佛被烧酒熏醉了一般,泛起殷殷红晕,一阵消失许久的格格笑声似乎从遥远的山麓又回荡在她耳畔:“阿杏,你做新娘,好吗?”
“我做新娘,那谁当新郎倌啊?”
“我呀,我来娶你呀!”
“嘎嘎嘎,你坏!哥哥,你真坏……”
那还是几年前的一天,幼稚天真的小家才和阿杏在家中床铺上玩耍时,无意识地玩起娶媳妇的游戏。男孩拿来一块花布巾,盖在女孩的头上,叫她扮新娘。起初,阿杏害羞,不肯盖头巾,她扯掉花布,咯咯笑地跑到一旁去。
后来,小家才装作发气的样子吓唬她说:“阿杏,你如果不肯做我的新娘,往后我不跟你玩了。”
阿杏急了,忙说:“家才哥,你别生气,我听你的话。来,你再把花布盖在我头上,我做你的新娘子。”于是,两个孩子一本正经地学着大人的样子掀头盖,拜天地,双双对拜,然后手拉手入洞房双双上床躺下。
那天,阿杏躺在小家才身边,天真地问:“哥,我们以后长大了,你真的娶我做你的媳妇么?”
小家才说:“嗯,除了你,谁家的女孩子我都不要。”
阿杏听罢,高兴地一把搂住家才的脖子:“家才哥,你真好,长大后我就嫁给你做老婆,也象妈妈那样给你生孩子。”随后,她甜甜地往小家才的脸上亲了一下。
小家才一把搂住她,冲动地说:“阿杏,我现在就叫你一声’老婆‘,好吗?”
“嗯,你叫吧。”
“老婆!”
“哥,你再叫一声。”
“老婆,我的好老婆!”
“哎,真好听!”她发现自己的下面被一根硬硬的东西顶着,不由用手摸了一下,原来是小家才的身体下面挺起来了。于是好奇地问:“哥,你下面怎么硬硬的,好象棍子一般?”
小家才说:“男人一想女人了下面就会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呢?”
“它想钻洞洞呗。”
“钻洞,它往哪钻呀?”
“你傻呀,你下面屙尿的那个地方不就是有个洞洞吗。”说着,他也用手摸了一下阿杏的那里。
小女孩子忍不住笑了,拉开他的手,羞涩地说:“哥,你好坏,我不给你摸了,等一会儿阿英姨回来看见会骂我的。”她说着,急忙爬起来。
孩提游戏伴随着兄妹俩度过了天真无邪的童年时光,随着他们年纪渐渐长大,才渐渐产生小时候玩耍娶新娘游戏的害羞感。从此,阿杏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和家才形影不离了。
当然,她对家才毕竟怀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那种感情不是兄妹骨肉之情,而是男女之间那种维妙维肖的情丝。那情丝,纤纤细细,不绝如缕,时时缠绕在她刚刚成熟的少女的心窝。
自从家才进山里挖煤后,她每天晚上都面对着黑牯岭方向,默默地合掌祷告,祈求上苍保佑继父和家才哥平安无事。
因为前两个月,井下又发生了一起溜车事故,当场砸死三名工人。井下久不久发生一起又一起人身事故,弄得镇上的乡亲时时为在井下挖煤的亲人提心吊胆,而阿杏更是惦挂家才的安危。
她曾经劝家才别下井了,家才却装作神秘兮兮的样子说:“阿杏,你放心,有个好妹妹天天晚上在家里保佑我,我绝不会出事的!再说,我下井挖煤也是想多挣几个钱,以后好给我妹妹买嫁妆出嫁啊!”
听了家才的话,阿杏内心又是甜蜜,又是羞涩。她佯嗔捶打家才的肩背,说:“哥,你真坏!妹妹我以后谁也不嫁,就陪哥哥一辈子。”当时,家才也只是把阿杏的这句话当作戏语罢,根本不当真的听入耳里。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阿杏无意识说的这句话,竟消耗了她十多年的青春。
阿杏是个懂事的姑娘。自从亲生父母不幸去世之后,她把对双亲的眷念已经完全放在了杨厚实和肖英身上。她觉得杨厚实对她的养育恩德已经重于亲生父亲了。在她的印像中,对于生父的抚育之恩是十分模糊不清的。
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她几乎记不清历历往事了,唯有继父杨厚实关心她,体贴她永远难以忘怀。记得有一次,她妈妈还在世的时候,一天晚上杨厚实从山里回来,方嫂见他挖煤辛苦,特意在杨厚实的饭碗下面盛了一只煎荷包蛋。
杨厚实扒饭时,荷包蛋露出来了,恰巧刚从阿程婆家玩回来的阿杏闻到一股香喷喷的气味。她啧啧嘴唇,大声嚷起来:“阿妈,我也要吃鸡蛋!”
方嫂忙制止她:“别嘴馋,你阿爸一年到头在山里挖煤,十天半月不回来一次,吃只蛋你也嚷嚷啥!去去,上床睡觉去!”
“不,不嘛!”阿杏撒娇扭捏着。
方嫂忍不住了,狠心地拧了一下阿杏的嘴:“叫你嘴馋,叫你嘴馋!”阿杏疼得哇哇哭起来。杨厚实仿佛被割了一块肉似的,严声厉色地朝着妻子吼道:“阿杏要吃鸡蛋就给她吃嘛,干嘛要拿孩子出气。她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么!”说罢,他叫阿杏把鸡蛋吃了。
阿杏大概是第一次看见继父跟阿妈发这么大的火,以后她再也没见到第二次了。这件事,一直深深地刻在她幼小的心灵。她暗暗地发誓,以后长大了,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继父的养育之恩。
风风雨雨总算过去了。阿杏长大了,她一直没有忘记几年前她对小家才做游戏时双双躺在床上说的那些话语,是的,她没有忘记她当时说的那句话:“家才哥,你真好,长大后我就嫁给你做老婆,也象妈妈那样给你生孩子。”
她想,只有早日嫁给杨家才做老婆,给他生儿育女,才是对继父养育之恩的最好报答。
在阿杏幼小的心灵中,她对肖英姨同样有着镂心刻骨的感激之情。肖英虽然不是生她养她的母亲,然而,她觉得在诸多方面,她也像阿妈一样关怀她、照料她,视她如同亲生女儿一样无微不至,体贴入微,而且对家才也是如此。
同时,阿妈去世后,她几乎承担起了这个家庭主妇的重担。她对杨厚实的关照就像一个温柔娴惠的女人对待自己的男人那样,家里家外,不停地操劳。
每次阿爸从山里回来,肖英总是殷勤地帮忙烧好热水给他洗澡,帮他洗衣裳、补裤子、纳布鞋。阿杏十分注意观察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觉得肖英姨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冁笑,每一句话语,都是那样的甜美、妩媚。
在旁人看来,肖英简直就是杨厚实重新娶的妻子。不过,阿杏觉得好奇怪,不知为什么阿爸从山里回来,晚上从来没有和肖英姨同床共寝过。好几回早晨醒来,阿杏曾发现肖英姨偷偷抹去眼角上的泪水,她感到有些害怕。
心想,是不是阿爸趁她睡着的时候,欺负了肖英姨,骂了她还是动手打了她。阿杏每次发现这种情形,她不敢问,害怕她的问话会使她更伤心。
从此以后,她更注意细致地观察大人之间的举动。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发现,肖英姨和阿爸依然像过去一样,平平静静地在一起相处,晚上他独自到肖英姨家住宿,让她留下来陪孩子。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他们总是相敬如宾,亲近有别。
许多年过去了,阿杏胸中那颗幼小的心渐渐成熟了,小时候许多带着问号的疑云渐渐被她用理智的思维解开了。她终于明白阿爸和肖英姨两人之间的因由,不过,有一点她始终不明白,阿爸为什么就是不肯娶肖英姨做妻子,肖英姨为什么除了仅仅爱阿爸外,再不肯嫁给别的男人!
唉,他们之间的内心世界到底隔阂着一道怎么样的鸿沟呢?不是两人之间,而是阿爸为什么要在肖姨的感情面前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渊,不让她扑入他的感情的怀抱中呢?
想当年,是阿妈主动追求阿爸,用女人温柔娴淑的感情俘虏了阿爸的心。如今,肖英的绵绵情愫胜似一阵阵雨露春风,为什么偏偏不能让阿爸的感情之树萌发出新嫩的枝叶来?难道是上了年纪的阿爸见肖英姨比他年轻十几岁,怕般配不上么?唉,其实镇上老夫少妻的人家也有好几家,人家夫妻生活不是照样过得称心如意么?!
终于,有一天,阿杏下决心要问肖英,她想,肖英姨的回答也许会使她心中的疑云得到诠释。这是一个炎夏的中午,阿杏和肖英到田里耘禾苗。在一片开阔的田垄,绿油油的禾苗在和风吹拂下,此起彼伏,微波柔柔,如同给大地盖上一张张嫩茸茸的毛毯。远远近近,都有人拄着棍子耘田。
阿杏和肖英昨天已经耘了一天的禾苗,那是肖英家的田,今天耘的是阿杏家的田。其实,她们两家的田地早就不分什么你的我的了。太阳在当空高照,烈日下,田水温热,阿杏柱着方嫂生前留下的耘田用的过山藤制作的棍杖,左右两只脚不停地反复交换着在禾苗根部耘过来,耘过去,一会儿用左脚耘左边的禾苗,一会儿又用右脚耘右边的禾苗。
软油油的田泥里印下一只只深深的脚窝,瞬间脚窝又被旁侧的油泥填满了。阿杏耘着耘着,无意看见一条金边水蛭一浮一浮地游过来。她吓得惊叫一声:“哎呀,蚂蝗!”慌忙用棍子把水蛭拨到一边去。
肖英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由“扑嗤”一声笑:“你呀,这么大个人,还怕一条小小的蚂蝗。”
阿杏的脸颊微微羞赧起来,低声嗫嚅:“人家怕就是怕嘛,瞧它的模样就叫人感到恶心,被它叮住脚扯都扯不脱。”
肖英细心地耘着禾苗,忽然,她看见禾苗中夹长着一蔸稗草,便弯下腰,把那蔸稗草拔起来,扔在田埂上。阿杏从侧面注视肖英全部贯注的耘田的姿势,她感到她的动作很富有韵味,一下子竟使她看得发呆了,久久地站在原地不动。
“阿杏,你看什么呀?”肖英回过头来问道。
阿杏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原来,她心中有好多话想说,可是话到喉咙边又咽下去了。她想问肖英和阿爸的事,可是,她毕竟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对于现实和生活经历毕竟太肤浅了,尤其是女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毕竟是羞于启齿。
她噏动一下嘴唇,没能把她要说的话说出来。她缄默了,把望着肖英的目光收敛回来,低着头默默无言地继续劳作脚下的活路。
然而,她的头脑中一会儿浮现阿爸那张古铜色的脸,一会儿眼前肖英姨的影子又占据了她的幻觉中,肖英与阿爸的身影反复交换。她想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阿英姨,我有一个一直折磨着我的问题想问你,不知道你怪不怪我多管闲事?”
阿杏有一段时间叫肖英为“阿妈”,但她长大后,知道肖英和继父还没结婚,因此不好意思再这样称呼。
“有话就说嘛,你见英姨什么时候责怪过你,生过你的气啦?”肖英显得很随和轻松的样子,她边说,边躬下身子拔除另一株稗草。
“阿英姨,你说我阿爸好不好?”
“好啊。”肖英心不在蔫地回答,倏地明白阿杏话中有话。她嗔视阿杏一眼,那目光是善良的、温柔的。
“那你为什么不更大胆些,更主动些。当初在这件事,就是我阿妈大胆追求他才成功的。阿爸这个人就是木头疙瘩,老实巴交得很,这么好的女人自己送上门也不敢拥抱,真是从头笨到脚了!”阿杏滔滔叙说,半是嗔怨肖英半是责怪继父,她恨不得用什么办法把肖英姨和阿爸两个人像捏泥团那样把他们捏在一起,使他们两人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肖英仿佛从混沌中走出来站在清晰透净的蓝天下面似的。她感到眼前是如比般的明亮,阿杏不再是昨天拖着两条浓鼻涕,扎两根小辫子的黄毛丫头了,而是一个开始发育成熟的、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她对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似乎很清楚,也很关心,要不然,她怎么敢于向她提出这种一般姑娘羞于启齿的问题和隐私,这说明她已经长大了,真的懂事了。
她久久地凝视着阿杏,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山乡妹仔的泼辣劲,至少在她的性格里面蕴着一股如风如火的气质。她把她母亲的某些特点接了过去,再加上亲生父亲方哥的遗传基因,将来绝不会是秉情柔弱的姑娘。
阿杏见她发楞了,用左手点戳一下肖英的头,说:“看什么看,我是阿杏,你没见过哇!”
其实,肖英注视阿杏时,方嫂临死前留下的忧伤的话语仿佛从遥远的天穹缓缓地传入她耳边:“……阿杏还小,你要帮……帮我照顾好她,她和……家才以后长……长大了,也不要分……开……”
这些年来,肖英每时每刻都没有忘记方嫂咽气前留给她的大山一般沉重的的嘱托。因此,方嫂去世后,她不顾旁人的闲言碎语,勇敢地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尽情地在阿杏的身上倾注她一腔的心血。
她也曾无数次向杨厚实表白过自己对他的爱情,虽然杨厚实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她的爱,她始终不愈无私无畏地把阿杏当作自己的女儿来抚养,她还要完成方嫂最后的遗愿才算了结自己的心事。只有那样,才对得起方嫂。不管杨厚实对她的纯情是接受还是拒绝,她都义无反顾,从来没有半点怨言、愧疚和后悔。
如今,阿杏长大了,懂事了,继而开始关心起她和杨厚实的事情来。她知道,阿杏纯粹不是为了好开口叫她做“阿妈”,也不是看到杨厚实孤寡一条汉子而萌起隐恻之心,这是一个善良的少女所流露出来的一片热心。想到这些,肖英内心如大海涨潮一般涌动一阵阵的激情。她说:“阿杏,我好感谢你的热心肠。说实在话,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过我的追求,我一直在等待着你阿爸接受我的爱。”
阿杏说:“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问他个明白,为什么偏偏在感情问题上搞持久战,自己拖累自己,自己折磨自己。”“唉……”肖英叹气道,“也许是你阿妈的死,对他的心灵打击太大了,所以任何女人都无法填平他心灵上的创伤。”
“阿爸也真是,阿妈再好,可是她已经去世多年了,把空虚的精神依托想象得再美丽,也难以弥补实际生活的需求和心理本能的需求啊!人嘛,谁不需要感情和激情呢!”
听了阿杏的这番话,肖英更吃惊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妹仔家似乎在一夜之间长高长大了,说话谈吐简直像一个阅历丰富的女人,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一个从人生道路走过来的女人。
她想,这些谈吐议论,大概是她从书本上学来的。因为她每天除了干活后,其余的空闲都是泡在书本里,她的床头枕边放着两本厚厚的小说,那是向杨二妹借的。肖英再次用惊异的目光打量阿杏,末了,她以商量的口吻说:“阿杏,我很感激你对我的一片关心。我考虑了许久,既然今天你向我问起关于我和你阿爸的事,我想跟你提个要求……”
“阿英姨,你说吧,只要我能够帮助你。”
“等过几天你阿爸回来,你不妨以女儿的身份直接跟他提出来。你软泡硬磨,我就不信作为他不能不听一下他女儿的话。”
“那我就试试看吧。”阿杏又补充说,“不过,你更要大胆主动进攻哟,我们共同配合,不信攻不破他内心的堡垒。”
“嗯!”肖英像一个刚刚懂事的女孩子站在母亲面前那样,轻轻地答应道。
杨家才被安排在其父亲杨厚实的班上干活,这也是杨厚实为了照顾这个缺乏井下采煤知识经验的养仔,特地叫郝队长分配在他班里的,好让他带领指教杨家才打眼、放炮、支护棚架。
18岁出头的杨家才长得健壮彪悍,国字脸庞,四肢粗长,干起井下活儿来有一股勤快劲头,不偷机取巧。半年前,他的个子比学校的罗先生还高,他再也不好意思当大个子小学生了。
他跟杨厚实说,想下井挖煤,本来杨厚实不答应,叫他留在家里帮助种好庄稼就行了。恰巧,公司董事会经过讨论,决定在井口附近再打一口井,说是作为现在这个井口的副井,便于井下巷道通风。这样,碰上招用劳动力,杨家才就报名了。
听说弟弟要下井挖煤,杨二妹担心他吃不消。杨家才攥着拳头说:“你别把我看扁了,力气去了力气在,我有的是力气,不信你瞧瞧。”他握紧右手拳头向肩胛使劲靠拢,胳膊结结实实地凸起一块块肌肉。
“好好,你下井锻炼锻炼也好,矿工的后代就应该接过父辈的班,你要好好跟阿爸干活,做出个人样来。”杨二妹勉励他说。
杨家才说到做到,他在井下吃得苦,耐得劳,每天挖的煤都比别人多。也难怪,年轻小伙子浑身都是使用不尽的力气,别人下班上井后,吃饱饭,连澡也懒得洗,倒在木板铺就如死猪一样睡到第二天才起来接班。而他下班后,遇到夜班,有时候还跑步赶回去帮助阿杏妹妹干一两个钟头的家务活。
杨厚实看到家才长得诚实、勤奋、懂事,是个很有出息的小伙子。十多年来的抚养、操劳,总算让他的父母亲二人的在天之灵得到了安慰,他胸中那颗悬挂了十几年的心总算放落下来。每天在井下,重活难活杨厚实总是抢着干,尽量让家才少干一些。
而家才呢,事事总是替养父着想。他想,养父辛劳了一辈子,等我在井下挣了一笔钱,就叫父亲上井回家歇息,他年纪大了,身子骨架熬不了挖煤推车的重体力活。所以,他拼得命地干,丝毫不吝啬浑身力气,工友们都很拥戴他。
覃七哥对杨家才从心里更是有一层特别的喜欢。原来,他有个女儿叫覃小芹,今年不大不小,刚好16岁。小芹长得苗苗条条,颀秀的脖子像白天鹅展飞时伸出的姿势,特别倩美,说话纤巧玲珑,甜润可餐。这个汉子一心想着把女儿许给家才做媳妇。因此,他在井下处处呵护着杨家才,危险的活儿不让他干,生怕有个闪失。杨家才不明因由,以为是覃师傅对他毛手毛脚不放心。
一天,井下碰上烂窿地带,杨家才在处理顶板碎石时,忽视自身安全的保护,只顾埋头挖坑木腿窝,没有注意观察到巷道帮煤层发生细微的变化。煤帮时而有碎煤垮落下来。恰巧,覃七哥从外面推车斗进当头装煤,他凭着多年积累下来的实践经验,一眼看得出巷帮即将要塌垮下来。
于是,他二话没说,拉起杨家才的手往外跑,跑出没几步,“哗啦”一声,刚挖好的坑木腿窝的地方塌下的煤块和石头几个车斗都装不完。如果再慢几秒,杨家才非被埋住不可。看到这情形,小伙子终于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
“覃师傅,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就没命了。”杨家才感激地说。
“家才,以后干活要多长个心眼儿,在井下挖煤不同在地面种庄稼,光靠力气还不行呀!每在一处干活,要做到敲帮问顶,注意安全。”覃七哥语重心长地说。
杨厚实从别处采煤地点闻讯赶来,一把握住覃七哥的手:“覃七哥,真不该怎样感谢你才好。如果不是你手急眼快,我就有负于家才他早年死去的父母亲和方嫂生前的嘱托啊!”
从那次垮帮起,杨厚实和覃七哥加强照管好杨家才,对于晚辈的关怀使两位长辈更加深了情谊。一天傍晚,趁杨家才回镇上的时候,覃七哥约杨厚实到井口附近的荒地草坡聊天。
两人都是刚下井洗罢澡,匆匆吃完晚餐。杨厚实莫明其妙地尾随着覃七哥来到一块茂盛的草坡坐下。暮色降临,圆圆的月儿就从天边露出了皎洁的脸,远远近近,氤氲朦胧,淡淡的月光笼罩着黑牯岭平坦开阔的荒草地。
杨厚实不知覃七哥今晚约他出来干什么,心里作出种种猜测,就是猜测不出他为什么要约他出来,像这样闲情逸致地出来观赏夜景,覃七哥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俩在一块石头坐下,覃七哥掏出旱烟袋取一撮烟丝装放在小小的烟锅内,用火镰划燃青蒿捣制的火绒,“叭嗒叭嗒”吸上几口,然后又把烟杆递给杨厚实吸上几口。吸毕,两人被幽蓝的烟雾熏得精神抖擞了。覃七哥敲敲烟锅内的烟末,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将内心的话题恰如其分地说出来。
杨厚实转脸看看满腹心思的老伙计,疑虑地说:“覃七哥,你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你就开口吧。”
覃七哥想了想,终于开口了:“杨大哥,这件事我琢磨好一些日子了,我不说出来,憋在胸口里总是不舒服。”
“那你就快说出来吧,咱俩哥们谁跟谁呀,有什么话儿就互相交流一下,说错了也没关系。”杨厚实的话语很质朴。
“……哦,是这样的,家才是个好后生,今年有18岁了吧……”
杨厚实望着他,应声答道:“唔,自从小家才父母双亲遭遇不幸去世后,我就把他收养下来。辛苦十多年,总算把他拉扯成人了。”
“唉!也难为你这此些年来又当爹又当娘的,不容易啊!”覃七哥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杨大哥,孩子大了,是不是趁早给他娶个媳妇啊,让媳妇帮助家里干一些活儿,也省得你为他操心啊!”
听覃七哥这么一说,杨厚实心中难以平静下来了,他终于明白了老伙计约他出来闲聊的最终目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等覃七哥把话说出来,自己却先捅破这层窗纸:“覃七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小芹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家才如果能娶她做媳妇,当然是他的福气。只可惜……”
杨厚实把话收敛住,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覃七哥感到有点失望,他望着杨厚实,小声地探问:“你是不是说小芹年纪太小?”
“不是。”杨厚实摇摇头,在他所经历的传统生活中,十五六岁的妹仔抱仔背女、十七八岁的男孩做父亲,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何况小芹虽然才16岁,但长得水灵灵的,腰肢颀秀,胸部饱满,乍看去如同18岁的姑娘。
杨厚实的思绪一下子陷入那年方嫂临咽气时留下来遗言的情景。当时,他已经答应下妻子的恳求。晃眼间,两个孩子就长高长大了,如果不抓紧时间跟孩子们讲明,恐怕事情就糟了!唉,都怪自己糊涂,怎么不早点考虑到这件事呢。眼下,覃七哥就跟他提亲来了,要他一口回绝他的话,他感觉到好为难。瞬间,他缄默下来,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覃七哥是个性情豪爽、通情达理的汉子。他想,此时杨厚实欲言而止,说一句、咽半句,内心必是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和隐情,我不能让他为难了。于是他用厚实的巴掌拍拍杨厚实的肩膀,豪宕侃快地说:“杨大哥,我覃七哥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对于孩子们的事如果你考虑清楚了再告诉我一声。如果你不同意或者有着让你觉得十分棘手难办的事情,就算了,就当我没提出过。我覃七哥决不会怪你,要怪只怪小芹她没有福气,怪她的命中注定和你的家才没有缘份。好啦,今天挖了一天煤,也够累的了,我们回去睡吧!”
杨厚实听他很随意地说出这么豪爽的话,感到很欣慰。末了,他开口解释说:“七哥,说心里话,我真的很希望你我俩结成一对亲家。遗憾的是几年前方嫂咽气之际给我留下遗嘱,叮咛我一定要让小家才和她的女儿阿杏长大后,永远生活在一起,不要让他们分开。当时我流着泪水答应下来了,所以……”
覃七哥听到这儿,心里完全明白了。于是说:“哦,原来是这样。好啦,别把我方才说的话记在心里了,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好吗?”
“嗯,谢谢你,七哥!你女儿小芹长得一副花容月貌的模样,相信以后她一定能够嫁到一个更称心如意的郎君。”
“唉,只可惜了,小芹和家才没有缘份。”覃七哥轻轻叹息一声。随后他拉着杨厚实站起来,说,“走吧,今天干了一天的活,累了,先回去睡一觉,明天早上好下井!”
半夜,杨厚实辗转翻身,许久也不能入眠,覃七哥的话和方嫂的话反复在他耳边回响。在这之前,他一直没有关心过杨家才的个人婚姻大事,总把他看作是一个娃娃。直到今,他才突然意识到家才这孩子是长大了,今年他已经18岁了,我不能不为他的婚姻大事慎重地考虑。
这苦难出身的孩子自幼失去双亲,与姐姐杨二妹离散十几年,前些年才幸运而巧合地得以相认重逢。对于如何处理好他的婚事,我要找杨二妹好好商量,他们姐弟俩毕竟是一母同生,血脉相连啊!
于是,杨厚实拿定主意,三天后的礼拜天就回去和杨二妹谈谈。考虑好了,翻滚了一夜的心绪终于缓缓地平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日出月落,轮流到杨厚实他们休息了。下了白班,大伙们顾不上在山里洗澡更衣,匆匆扒完晚饭,一个个拖着疲倦困眨的身子连夜赶回家里。
适逢农历十三,大半个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幽蓝深邃无比的天空,原野披上一层薄薄的银纱。山里,二十来个黑不溜瞅的矿工仿佛是从墨池中钻出来的幽灵,摇摇晃晃地行走在撒满煤粒的山路上。如果不是从他们眼睛辉映着晶莹的月光,辨认得出是有灵气的活人的话,远远望去,简直就像一群会移动的黑色的石雕。
在这群汉子中,情绪最亢奋的要数阿眯哥了,他的脚步把山路踏得咚咚作响,他见大伙儿一个个缄言不语,便突然唬叫起来:“喂,老哥们,你们怎么都哑巴啦,回家的路上就这样一言不发呀。嗨,等会儿到了村边榕树脚下,站在那儿熬不住欲望的婆娘们就认不出谁是谁的老公了,让她们拉错男人上床那就有好戏看罗!”
阿眯哥的话声一落,顿时把大伙儿的情绪挑动起来。覃七哥首先回笑他一句:“阿眯哥,罗嫂要是拉错了我,你可别揍哟。”
“嗨嗨,我老婆拉错你没关系。不过,你老婆高李拉错我上床那才够味呢!”阿眯哥淫声荡语,浑身被欲火燃烧得不可耐,他最喜欢和别人谈论关于女人的话题。不论别人怎样讥讽他和他老婆,在他听来都是一种刺激,一种精神享受。
特别是在干活劳累浑身疲乏的时候,男人之间或者和女人一起议论起猥琐低级趣味的风流韵事,山乡的这群汉子们一听到这些就从心底爆发出一股雄赳赳的冲劲,浑身血液就沸腾,疲乏随之消失在九宵云外。
这些大概也算是一种俗文化给他们带来的精神动力。正是这种原始粗俗的精神动力,使他们在山里在井下熬过了十天半月没有异性没有老婆相伴单调枯燥而又饥渴难耐的日子。
当然,每天上井的时候,也有好些汉子跑到井口厨房找韦老六的女人肥婆打逗骂科几句,或者时不时扞一把这个女人的圆香,吃吃她的豆腐过把瘾。
韦老六看到这帮哥们总是经常跑到厨房,就知道他们的意图。好几回他发了火,骂道:“妈的,你们熬不住了就回家里去,上你们的婆娘,干嘛总想在我老婆身上揩油水啊!”
一个外乡来这儿挖煤的汉子个头比韦老六结实高大,他当着肥婆的面,满脸嘻嘻哈哈的样子,说:“老六,你慌什么呀,你老婆那么伴,浑身是油水,我就是用嘴巴在她的一对肥都都嘬上半天,她也不会瘦一两肉哇!”他说完,转过头问肥婆,“喂,肥妹妹,如果不是我们一帮男人在你这儿摸摸捏捏,让你整天兴奋,兴许你的圆香还没有这么丰满呢!”
韦老六被这个汉子的淫荡话语塞得一脸恼怒,可是他不是对方的对手,实在忍受不了,于是对着他老婆绷起面孔吼叫道:“你现在马上回家算了,别在这儿让人家吃你的豆腐!”
肥婆扭动一下腰段,说:“他们想吃就让他们吃一点呗,难不成他们有本事把我吃进肚子么!”
她的话音落下,在场的几个汉子轰的一阵笑起来。还是方才那个外乡汉子把脸凑近肥婆的跟前,发出一串淫荡的笑声:“呵呵呵……我们哪有本事吃你进肚子里呀,只有你有本事把我们的弟弟吃进肚子里,你说是不是呀?”
韦老六女人听罢,使劲推开那汉子的脸,嗔恼道:“去你的,给你一寸布,你就想做一条花短裤,想得美!”
那汉子一时没有留神,被她推倒在地,顿时四脚朝天。顿时,肥婆一眼瞥见他宽大的短裤腿内,竟然没有穿小裤衩。她住笑了起来:“哇,你下面果然没有穿小裤衩呀,小鸟鸟都露出来了!”
“哈哈哈……”在场的汉子笑得更开心了。
就这样,每天这帮挖煤汉子在韦老六女人身上寻找快乐,寻找精神刺激。在大山里挖煤,毕竟只有她一个女人啊!
这时,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这群汉子一路上说着低级趣味的话语,驱逐无聊和郁闷,刺激一下疲惫的神经。
覃七哥也随和得很,他懂得自己老婆是个辣椒盆,量阿眯哥胆子再大,凭他那副猥琐干瘦的相貌,说什么彩梅她也绝不会跟他上床。因此,他大大方地以挑衅的口吻说:“阿眯哥,我和你打赌,你若能把我老婆哄上床就算你有本事,我覃七说话算说话。不然,你就自己扒掉裤子,赤条条的在镇上走一圈,你敢不敢!”
覃七哥的话语如同一块石头砸中树杈上的麻雀窝。汉子们轰然笑起来,一个个揶揄着阿眯哥说:“阿眯哥,干啊,覃七哥敢拿他的老婆跟你赌,你怕什么鸟!”
“是啊,赌赢了跟辣椒梅美美地睡一觉,输了露卵泡出来晒晒太阳,反正都是一团肉,给别的女人看看也吃不去,怕什么啊!”
“怕什么,哼,他不怕罗嫂把他扯断才怪呢!”……
大伙越讲越起劲,越说越开心,遥遥山路不知不觉就在谈笑风生之中甩在后面去了。
朦朦月色,远远就把镇外的大榕树浓重的身影勾勒出来,投入到汉子们的瞳孔内。他们还没走近榕树,就听到孩子们和女人们拥过来的叫唤声。每次轮到山里工人的休息日,家中的女人算计好日子,就携儿带女出来站在榕树下等候丈夫归家。年轻的妹仔有了相好的也来等候自己的心上人。
茫茫夜色笼上罩大地,从山里回来的汉子们一样的黑脸庞,一样的黑躯体,若不开口说话,几乎谁也认不出谁是谁了。
“阿牛。”“阿爸……”“狗儿……”一声唤叫,把汉子们一个个吸引过去与自己的家人团聚。
“阿眯哥,阿眯哥,你耳聋了是不是……”黄彩叶的嗓音像老母牛唤犊子一般粗,几乎要把所有的叫唤声都盖没了。
阿眯哥连忙走到他老婆跟前,用手捂住她张开的大嘴巴,把后面的呼唤声捂住,说:“你喊那么粗声大嗓干嘛,让大伙们听见就知道你在家里熬不住了,到后天回到山里他们又拿我开心了。”
黄彩叶闻着他那只沾满煤粉的汗味巴掌,差点喘不过气。她扳开他的手说:“他们爱说什么就随他们说去,我喊我的老公碍他们什么事?他们回到家里还不是像饿狗扑食似的向他们老婆压下去!又想干那种事又怕人家知道,假正经!”
“好啦,好啦,人家又没讲你发神经,你在这儿少讲两句行不行,快回家吧!”阿眯哥把他老婆半哄半拉回去了。
等候在榕树下的女人、老人、小孩陪伴着自家亲人陆陆续续离去,还剩下肖英、阿杏,离她们不远的是李彩梅,还有她的子女小牛和小芹。她们几个人在拥聚的汉子们中没有看见所盼望归来的亲人,不免有些惦念和焦虑。
“阿英姨,我阿爸和家才哥哥可能不回来了,我们先走吧。”阿杏对肖英说。
“再等一会儿,你阿爸和你哥肯定会回来的。”肖英说。
那边的李彩梅也对孩子们说:“小芹、小牛,我们回去了,你阿爸这个死鬼看来要在山里挺尸了,走吧!”
小芹不依:“不嘛,再等等一会儿,人家阿杏和阿英姨还在等呢。”
李彩梅转脸看,见肖英一只手搭在阿杏的肩膀上,正在翘首向山里注视着。那神态专注的样子,使她感到内心一阵酸溜溜的。前些年,肖英没日没夜地帮助杨厚实料理家中活儿,她看不惯,时常在镇上和黄彩叶、肥婆等几个长舌妇嚼舌头,她曾偷偷议论:“你们看嘛,我敢发誓,不用三个月,肖会计的肚皮就会鼓起来,没见过这般厚脸皮的婊子。人家刚刚死了老婆,她就主动送上门填房。啧啧,她不害臊,我都替她害臊!搞得我们女人简直没脸见人!”
结果,那次在镇集上,她在众人面前,羞辱了一顿肖英,使肖英好几个月窝了一肚子冤枉气。可是后来呢,别说三个月,就是几年也过去了,肖英的肚子还是扁扁的。
有人好几回暗中窥觑,发现凡是杨厚实回家的晚上,她总是被杨厚实叫走开的。杨厚实连摸也没摸她半个手指尖,别说拥抱上床睡觉了。一来二去,镇上的婆娘们、饶舌妇们对他俩的来往没兴趣了,逐渐也看顺眼了。
相反,随着一天天过去,她们对杨厚实为什么不明媒正娶肖英做老婆却感到狐疑万分,百思不解。男的问杨厚实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憨实地笑了笑,缄言不语。女的向肖英细问,她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或者只搪塞几句:“唉,看着这两个孩子没爹没娘的,帮帮点他们有什么不应该的。”